第23頁
周鏡被朱慈烺如此逼問,腦中一個激靈,終於意識到太子之前提到藩王衛隊的事,並非隨口言及,而是點撥自己啊!雖說藩王就國有三隊護衛九千人馬,但仁宣之後也就只有萬曆帝的愛子——福王就藩的時候派出過一萬兵馬,而且送到了地方,大隊人馬也就回來了,哪有敢常駐的?
退一萬步說,這兵權上的事,是個十五歲太子能想當然說要就給的麼?
是自己一個勛戚能夠置喙的麼?
「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臣以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地方,還是臣替殿下去吧。」
「那孤出宮為的是什麼?只是讓你少跑兩步路麼!」朱慈烺的口吻愈發嚴厲起來。
太子總是壓著聲音說話,就怕自己處於變聲期,一旦大聲就喊出破音。如今這壓抑的聲線落在周鏡和宋弘業耳中,不啻為霹靂炸雷。周鏡是擔心自己失了儲君寵信,宋弘業卻看多了話本雜曲,尤其是《三國》《說唐》,登時腦補出了朱慈烺的真心:太子這是要執掌兵權啊!
——身邊都是一幫白痴,真是辛苦。
朱慈烺恨不得大聲吼出來,在嘴裡轉了幾轉之後,終於還是忍了下來,平聲道:「古時忠臣嘗有言說: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何況孤是天家子弟,若不能身先士卒,憑什麼看著他家子弟趟風冒雪出生入死?周鏡,你是皇親,許多事孤不便說你,但是論說為國盡忠,為天下盡能,你實在還有極大可改善之處。」
周鏡聽得一身冷汗。雖然太子說得很客氣,但字里字外都是說他無能、不忠。這對於一個臣子得是多大的批評?周氏純粹是靠皇后才發家的,在周后受封之前,周家是實實在在的低賤小戶,周奎甚至要在街頭靠給人算命過活。如今被皇后的嫡子指摘,周鏡更是心中騰起難以言喻的苦楚。
「你把這裡收拾一下,我午睡起來之後召見東宮屬官。」朱慈烺終於放過了他。
周鏡應了一聲遵旨,嘴唇微微蠕動,鼓起勇氣問道:「殿下剛才說兩件事……」
「罷了,你做不好的,我再找人吧。」朱慈烺負手而行,招呼宋弘業道:「你跟我來。」
宋弘業本以為太子要去午睡,又見太子叫自己,心中一喜:太子殿下說賞罰必信,果然是雷厲風行,這就要給我好處了麼?一念及此,剛才的忐忑頓時煙消雲散。
朱慈烺帶著宋弘業出了大花園,沿著府中小路曲折散步,權當消食。周鏡不敢違抗太子令旨,親自監督布置,派了心腹緊隨太子身後侍衛。太子並不多說,也未往寢宮去,而是又進了另一處園子。
這園子沒有池塘,卻有一座太湖石壘砌出來的假山,玲瓏剔透,盤迴迂取的石徑貫穿其間。隨著石階攀援其上,假山上還建有一個懸空兀立的八角攢尖頂小亭。小亭沒有正脊,只有垂脊,宛如併攏五指作鳥啄狀,頂上正中是銅質鎏金的圓球寶頂,光彩奪目。
朱慈烺留下了侍衛,帶著宋弘業上了假山,進入亭中,停息觀眺,長抒一口氣,道:「這園子如何?」
宋弘業作為書吏,多少看過些雜書。固然不能如那些才子一般脫口成章,卻也能拽幾句文辭,當即吹捧道:「潛邸有南園之精美,又不失北園之雄奇,當是天下名苑,只是尋常人無福領略,倒讓外面那些俗園喧囂起來。」
「這園子即便在南方,也不算是丟人的。」朱慈烺前世沒少參觀過那些名園,兩相對比,也覺得宋弘業說得中肯客觀。他伸手拍了拍柱子,激起一層薄灰,也不介意,只是搓著手對宋弘業道:「可惜這園子住不久了。」
——太子是什麼意思?
宋弘業心中一驚:又是要兵權,又說潛邸不能久居,難道有問鼎之心麼!可這也太急了吧,才十五歲啊……
「我看你是個明白人,也有忠心,便與你直說吧。」朱慈烺目視園中,看都沒看宋弘業,完全不知道那個小書吏已經被嚇得心驚膽戰了。他道:「朝廷中庸碌之輩猶如過江之鯽,如今又有人彈劾秦督孫傳庭,殊不知此乃自毀干城!一旦孫傳庭不存,北京淪陷也就指日可待了。」
相比有心謀奪皇位,做出一個悲觀的預言完全就不算事了。宋弘業這才輕輕抹去額角的汗水,大大鬆了口氣。他道:「殿下無須悲觀,想來朝臣中也有明眼人,不會讓那些庸臣得逞的。」
朱慈烺搖了搖頭:「朝中即便有明眼人,也已經派不上用場了。如今這個國家已經從上爛到了根子上,像李邦華那樣的能臣,也失去了銳氣。邊臣中盧象升、洪承疇之類都算是帥臣,然而死的死,叛的叛,再無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方面之臣。名將如曹文詔、曹變蛟、滿桂、何可綱、趙率教……也都身隕。哼,你看看現在那些將軍,誰還真把皇帝放在眼裡。」
這些話只有皇帝和太子能說,其他任何人說,都免不了一頓大棒。
宋弘業躬身在後,不敢出聲。
第17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3)
「而且,」朱慈烺無奈道,「父皇陛下也已經撐不住了。他總是想一振皇綱,重整乾坤。但是眼裡不肯揉沙子,不能容下那些貪庸之臣,以至於現在就連貪庸之臣都沒有了。」
宋弘業頗有些難以理解,心中暗道:別說九五至尊的天子了,就是普通老百姓有幾個眼裡存得了沙子,胸中容得下惡徒的?你自己不也恨貪、庸、懶之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