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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戰爭的環境太嚴酷了,理想主義應付不了這種殘酷的現實。坦率地說,當時的獨立團沒有我趙剛一樣能打勝仗,要是沒有李雲龍,獨立團在晉西北那種嚴酷的環境裡連一個月也生存不了。關於這一點,我對老李非常佩服,把他當成了我的老師。」馮楠依便著趙剛道:「我看,你們倆都是悲劇人物。趙剛,你恐怕至死都是個理想主義者,你參加革命時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準備為了某種理想而獻身,當現實違反了你的初衷時,你便有了一種破滅感。因為你無力阻止現實的發展,那種無奈和痛苦是很深刻的,如果帶著這種痛苦活著,你會感到生命變得毫無意義。」趙剛用一種極為複雜的眼光注視著馮楠,嘴裡嘆道:「咱們生活了十幾年,你在我面前始終扮演一個溫柔妻子的角色,幾乎使忽略了你的另一面,難道你要到最後時刻才亮出你的劍鋒?真可謂後發制人呀……」
馮楠露出淒楚的笑容道:「性格即命運。我沒有能力改變你,惟一能做到的是,始終伴陪你直至死亡。」趙剛痛苦地流下眼淚:「你這樣做毫無意義,這是有意讓我的良心負債,為什麼不給我一些自由的空間?給我一些選擇的權力?」「趙剛,你知道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嗎?」「當然知道,那也是一群充滿理想主義的革命者。」「我在想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在想他們的妻子,那可真是一群高貴的女性。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後,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亞,他們的妻子面臨著兩種選擇,要麼和丈夫斷絕關係,繼續留在彼得當貴族。要麼被剝奪貴族身份,伴陪他們的丈夫去西伯利亞服苦役。這些高貴的、柔弱的女性表現出極大的勇氣,毅然選擇了後者。陀思妥也夫斯基都感動得流淚了,他說:她們拋棄了一切貴族身份、財富、社交和家人,為了崇高的道德義舉,為了爭取自由而牲了一切。無辜的她們在漫長的二十五年裡,經受了她們『罪犯丈夫』所經受的一切……你看,一百多年過去了,在人們心中,那些英勇的十二月黨人反而不如他們妻子的歷史形象完美。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成了一個群體,成了一種英雄主義的象徵,歷史也牢牢地記住了這些偉大的女性。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假如沒有了你,我活著便沒有任何意義,思想的孤獨和對你的懷念同樣也會殺死我,還記得嗎?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才真正知道,什麼叫一見鍾情。那時我就想,感謝上蒼,這個男人是上蒼恩賜於我的。」趙剛輕輕摟住妻子,環視著客廳,被抄家後,客廳里已面目全非,藏書被撕成一堆堆的廢紙,趙剛穿著禮服,佩著少將軍銜的大照片上被打了紅色的叉。趙剛輕輕笑了:「人生真像場夢……」「告訴我,當年你投筆從戎,投身一場革命,幾十年的征殺,落得如此結局,你後悔嗎?」馮楠問。
「不後悔,我盡了一個中國人的本分,當時民族危亡,強敵壓境,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不可能置身於事外。在侵略者面前,我們沒給中國軍人丟臉。至於那場推翻國民黨統治的戰爭,我為能參加那場戰爭而感到自豪。那是一個獨裁的、不得人心、腐透頂的政府,那個政府不垮台,天理難容。我這一生參加了兩場戰爭,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沒什麼可後悔的。我只是感到痛心,我想起那些為了建立這個政權犧牲的戰友,想起他們心裡就受不了。從三八年我進入八路軍直到四九年建國這11年裡,我換過的警衛員就有13個,他們都是死在我眼前,大部分是為了掩護我才犧牲的,直到今天,我一閉上眼睛,那些生龍活虎的面孔就出現在我腦子裡,我能準確地叫出他們的名字,清楚地記得他們犧牲的順序和地點。淮海戰役時,犧牲的那些戰士何止成幹上萬。那些剛從火線上抬下來,蒙著白布的屍體在田野里擺得一片一片的,數都數不過來,我親眼看見一個傷員在擔架上拼命掙扎哭喊,放下我,我要回去,我們全連都犧牲了,我要去報仇哇。擔架旁的一個老人哭著催促擔架員,快,快,這孩子快不行了,快點兒啊,孩子你等等,快到醫院了,你不能這就死呀。當時呀,我已經是縱隊副政委了,應該在下級面前保持點形象了,可我當時……眼淚怎麼也控制不住,哭得連話也說不出來。這些為了理念而捐軀的人們,他們本以為通過自己的犧牲能換來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可他們的希望實現了嗎?」
說到這裡,趙剛不禁淚流滿面,他使勁擦去眼淚道:「我想起田先生,十年前,就是在這座房子裡,我和田先生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現在想起來,田先生真是個少見的智者,他的眼光真能透過重重的迷霧看到未來。他在十年前就擔心我們的民族會出現一場浩劫,現在還真不幸被他言中了。我明白了,革命也許是個中性詞。它可以引導人們走向光明,也可以以革命的名義製造人間災難。革命必須符合普遍的道德準則即人道的原則,如果對個體生命漠視或無動於衷,甚至無端製造流血和死亡,所謂革命無論打著怎樣好看的旗幟,其性質都是可疑的。我現在終於理解丁當年高爾基的大聲疾呼:在這些普遍獸性化的日子,讓大家變得更加沒有人性,沒有愛與情。災難的蔓延,但我有能力捍衛自己的尊嚴、沒有了尊嚴我寧可選擇死亡。」馮楠注視著趙剛說:「我對你們共產黨人最初的印象是解放軍進上海的時候,成千上萬的戰士都露宿街頭,連我家的門洞裡都躺滿了,真是紀律嚴明,秋毫無犯。我早晨出門沒看見地上躺著的戰士,差點被絆倒,一個年青的團長向我立正敬禮,一個勁兒地道歉,感動得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真是人民的子弟兵。那個團長頂多二十七八歲,英俊瀟灑,口才真好,好像受過良好的教育,對待女士很有點紳士的派頭。那時我想,共產黨里真是藏龍臥虎,人才濟濟。能經過二十多年的武裝鬥爭,由弱變強,領導人民推翻國民黨的政府,這樣一場偉大的革命,沒有很多優秀的人才參與是不可能的。特別是遇見你以後,我更加深了這種印象。我丈夫這樣優秀的人都是共產黨員,這個黨執政還會犯錯誤嗎?那時真幼稚。其實任何一個政黨都有可能犯錯誤,以我一個黨外人土的眼光看,這個政黨所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自覺地進行了一場素質逆淘汰。漸漸地把黨內富於正義感的、敢於抵抗邪惡勢力的、置生死於不顧為民請命的優秀人物都淘汰掉了,這樣,災難就不可避免了。我說得對嗎?」「對了一半,優秀人物還有的是,而且是在不斷站出來。至少,我相信李雲龍就是一個。他是條硬漢子,比我有勇氣。」趙剛挺直身子,不料碰了傷口,疼得直抽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