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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主持專案組會議的馬天生聽秘書通報,說外面有個女人找他。馬天生來到會客室,一看是田雨。田雨看見馬天生沒有任何客套,只是冷冷地直呼其名:「馬天生,我要見我丈夫。」馬天生略微皺了皺眉頭,有些不快,以他的職務和地位,很少有人對他直呼其名。眼前這個女人的和她的丈夫一樣,也是這樣態度傲慢,你明明是來求我的嘛。他畢竟是個有涵養的人。不會把不快帶到臉上,他和顏悅色地說:「啊呀,小田同志,這件事可不好辦,李雲龍現在正在接受審查,他的案子是中央文革點名的,我個人無權批准家屬會見,請原諒。」
田雨臉上露出一絲不屑:「你太謙虛了,別說這點小權力,我家老李的生殺大權也是握在你手裡嘛。」馬天生以一個男人的眼光饒有興味地端詳著田雨,她體態豐滿而不失苗條,不太講究裁剪的制式軍裝仍遮蓋不住她渾身柔和的曲線,白哲的皮膚保養得極好,尤其是臉上沒有任何皺紋,一雙黑多白少的眼睛沉靜如水,這是個極成熟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是容不得任何輕視的。
馬天生暗想,李雲龍這個赳赳武夫,居然有這麼個相貌與??質俱佳的者婆,這樣的女人可不多見。他岔開話題:「小田同志,我早聽說你們夫妻感情不太好,這是真的嗎?」「難道這也是專案組必須審查的嗎?」「當然不是,請不要誤會。我想說的是,李雲龍的問題已經定性了,現行反革命分子。這個案子恐怕永遠也翻不了了,這是中央領導同志定下的,作為他的家屬,你考慮過和他劃清界限的問題嗎?有什麼需要組織上出面的事你可以和我說,我會幫助你的。」田雨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我不明白,專案組為什麼對別人的婚姻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我的路線鬥爭覺悟低,請體指點一下,我和李雲龍離婚與否和你們革命的事業有關係嗎?是不是如果離婚,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勝利了?『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就保住了?或者,世界革命就成功了?如果我們的離婚能帶來這麼大好處,那我們當然可以試試。」
「你看,你看,小田呀,你的情緒很不正常呀,這種態度不好,分明是一種牴觸情緒嘛。說心裡話,我個人對李雲龍絕無成見,他這個人除了脾氣暴躁一些,和他並不難處,在部隊中也有一定的威信。問題是。李雲龍的問題是直接對抗『文化大革命』,對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以前多次和他談過,苦口婆心的請他站過來,對『文化大革命』要端正態度,可老李對我的勸告置若閣聞,一意孤行,最後發展到對抗中央文革小組,鎮壓革命群眾,你想,死傷這麼多人,全國震驚呀。不客氣地說,就是槍斃他李雲龍一百次,也抵償不了他犯下的滔天大罪。這怨不得別人,是他自己主動跳出來表明了他的立場,是非要和無產階級專政較量一番了,這是咎由自取,誰也沒辦法。唉,我曾經是他的戰友、同事,他犯了罪,我很痛心,我沒盡到責任。」馬天生說的是心裡話,他不是個虛偽的人。
田雨默默地聽著,她心裡有些厭惡,馬天生喋喋不休說了半天,好像沒有什麼觀點是他自己的,幾乎是從報紙上照搬下來的,那個關於黨內兩條路線鬥爭的話題實在令人乏味,像是被嚼過一百遍的口香糖。田雨本是個對政治缺乏興趣的女人,對於複雜的政治,她只是簡單地憑女人的直覺去判斷,她認為大人物們有些無聊,動不動就是兩條路線的鬥爭,有這麼嚴重嗎?都是一起打江山的老戰友,誰是無產階級?誰又是資產階級?非要人為地劃出黨內的兩個司令部,非要整得你死我活,要是個人行為倒也罷了,還要把幾億老百姓也拉上,天下能不亂嗎?田雨感慨地想,理論真是個要命的東西,世上大多數人都不大重視這東西,因為它看不見摸不著,似乎是文人之間玩的東西,充其量也只屬於學術範疇。二戰結束後,當人們面對上千萬猶太人和斯拉夫人被殺戮的結果時,才發現,希特勒的種族滅絕理論早在若干年前就明白無誤地寫在《我的奮鬥》中,他沒打算矇騙世人,早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理論,並準備一步步付諸實行了。世人終於明白了,理論問題是忽視不得的。誰忽視了它,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想到此,田雨不禁看了馬天生一眼,她有點可憐這個人,這傢伙倒不是什麼太壞的人,只可惜他讀了一肚子的書,裝了一肚子的理論,說到底,沒有一點他自己思考的成分,連這點起碼的道理還沒悟透,他不是當政治家的材料,缺乏俯視眾生的高度。他舞劍時大概把自己當成杜甫筆下的公孫大娘,自以為把劍器舞得水潑不進,其實隨時會把劍鋒舞到自己脖子上。
此時馬天生可沒覺著自己可憐,他倒有點可憐田雨,這女人真是紅顏薄命,這麼出色,這麼富有魅力的女人怎麼就嫁給李雲龍這樣的人了?這次李雲龍可是沒什麼希望了,他不願意看到這個出色的女人陪李雲龍一起殉葬。他要挽救她,幫助她。他開導道:「小田同志,李雲龍現在態度非常惡劣,拒不交待自己的問題,當然,有個別工作人員出於義憤,行為過火了些,我們也給予了批評教育,但李雲龍是什麼態度呢,他咬牙切齒地聲稱,有朝一日要宰了這個工作人員。你看,他的氣焰太囂張了,這是向無產階級專政反撲嘛,這是自取滅亡。我看,李雲龍這個人是沒什麼希望了,小田呀,你要好好想一想,為這樣一個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去殉葬,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