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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你是誰?找我有事嗎?田雨狐疑地問。能單獨談談嗎?不要有別人在場。田雨把陌生人帶進客廳說:這裡沒有別人,你可以講了。我從東北興凱湖勞改農場來,我的姓名就不說了,別人管我叫者K,我是個刑事犯,五四年因盜竊罪被判三年徒刑,刑滿後就在興凱湖農場就業了,令尊田墨軒先生和我同在一個勞改隊……田雨渾身一震,急切地問道:我父親現在好嗎?快說說。老K垂下眼皮,沉默了一會兒說:令尊已在一個月前去世了。田雨像遭到雷擊般僵在那裡,她妻時間大腦出現一片空白,她仁立在客廳中央,久久不動,她喪失了時空概念,恍惚間仿佛站在宇宙的長河之岸,看浪濤滾滾,洶湧澎湃,輕輕的風托著一個靈魂朝她走來,在蒼穹的深遠處,有如金石般的聲音悠悠飄來,裊裊如天賴……孩子,人類的歷史,不過是浪花中的一點泡沫。而苦難是人類品格的試金石,把人置於苦難的煉獄中,才能看到人性的真諦和心靈狂飆閃電的壯觀,悲劇把人生的善惡推向極端,它所提供的人生哲理和歷史教訓是無可比擬的。人性太複雜了,它有種巨大的包容性,讓人失態的迷狂,叫人切齒的卑鄙,使人扼腕的怯懦,令人輕蔑的圓滑和世故,也有與之相對應的冒險犯顏,極言直諫的脊樑和風骨,舉國皆吾敵,而不改其度。這就是人性的雙重性,世間萬物不離其宗,譬如太陽,人類既然接受了它噴薄時的那種瑰麗,升騰時的那種蓬勃,你就得接受它驕橫中天的熾烈,那是同時賜與你的。……在茫茫暮色中,在宇宙長河之岸,田雨有種深刻的生死感懷和宇宙蒼涼感,但儘管蒼涼,卻並不傷感,微風托著一個靈魂離去了……田雨驚異地發現,自己競沒有了眼淚,她靜靜地注視著老K,輕聲說:請詳細說說我父親的情況。老K說:不瞞你說,我這次出來,已經通知了幾個死者家屬了,每次都是哭得驚天動地,我得耐心等著家屬哭夠了才能談話,有個教授的老婆一聽到丈夫的死訊,競當場休克了,我還得把她送進醫院,其實我是從勞改農場逃出來的,沒有戶口,沒有錢和口糧配給,但我有手藝,會偷,走遍全國也餓不死我,但我不宜拋頭露面,碰上警察檢查證件就麻煩了,我琢磨了好幾天,這類通知家屬的閒事還值不值得再管了,要是再有送病人去醫院的事我可就懸了,像你這麼鎮靜的我還是頭一次遇見。你不會告發我吧?看你家這樣子,像是當大官的,我就納悶,田墨軒先生家裡有當大官的人,怎麼硬是救不了他呢?還眼瞧著老先生受這種罪?算啦,不說這些,不過在我說之前,我還有個小小的條件,我剛告訴你了,我現在身無分文,雖說會點兒手藝,可如今這年頭,偷都不太好偷了,大家都窮,有點兒吃的恨不得都鎖進保險箱,沒有糧票你有錢也沒用,你看是不是……田雨表示理解地點點頭說:錢可以多給你些,糧票只能給你十斤,多了我也實在拿不出來了。夠了,夠了,如今誰不把糧票當命似的,十斤就不少啦,你真是菩薩,我老K感激不盡。咱們說正事吧。我五七年刑滿,像我這種沒家沒業又會點兒手藝的人,勞改農場是不會放我的,說白了就是怕我出去沒飯吃又去偷,所以刑期滿了把鋪蓋卷從犯人隊裡搬到就業職工隊裡,該幹活還得幹活,只不過是有了30多塊錢工資,可飯錢還得自己掏,囚服也不發了,你要不想光著腚就得自己買衣服穿了。總之,刑滿和服刑差不多。那年11月,全國各地的大批右派就一撥一撥地到了。咱長這麼大也沒見過這麼多大文化人,右派是啥咱鬧不清,給咱的感覺是國家好像跟文化人有了仇,文化越高仇越大,管教幹部平時總看我們這些刑事犯不順眼,說我們是人渣子,弟兄們雖說不在乎人家罵咱,可也明白咱的地位,自打右派來了,我們這些刑事犯可就抖起來啦,任命的班組長都是刑事犯,沒文化的管著有文化的,話又說回來了,在那種地方,文化人屁用沒有,一個個細皮嫩肉的,戴個眼鏡,干起活來架手架腳的連個娘們兒都不如,這還不算,屬他媽的右派隊事多,別看幹活不行,打小報告的可不少,還特別愛寫思想匯報,一寫就是二十多張紙,把自己罵得連王八蛋都不如,開起批判會來一個比一個積極。打個比方,好比把一群狼關在籠子裡餓著,大夥都硬撐著看誰先餓趴下,只要有一個撐不住趴下了,一群狼就都撲上去把那條先趴下的狼吃了。所以我們刑事犯看不起這些右派,咱偷東西還講個盜亦有道,還講點江湖義氣,可他們文化人一旦到了這個份上,啥規矩都不講啦,淨想擇清自己,把事往別人頭上推。災年來了,勞改隊的糧食定量一減再減,最後減成每天七兩毛糧,就是帶皮的糧食,右派們誰也不敢喊餓,誰要說個餓字,馬上就有人打小報告,說七兩糧食就夠多的了,咱們這些人對黨對人民犯了罪,黨和人民寬大了咱們,給咱們糧食吃,你還喊餓,這不是對社會主義不滿嗎?這不是向黨猖狂反撲嗎?你瞧瞧,這點兒屁事就能說出這麼多道道來,要不怎麼叫文化人呢。當然,文化人里也有硬漢子,令尊田先生就算條漢子,右派隊二百多號人,拒不低頭認罪的只有五個人,他就算一個,田先生自打進勞改隊那天就不承認他犯了罪,對管教幹部說他到死也是個『三不『,不承認有罪,不改變觀點,不落井下石。媽的,老爺子那股硬勁兒連我們刑事犯都佩服,為這個,田先生可沒少受罪,大會批小會斗,關小號,幹活多加定額,取消通訊權利,田先生一句軟話沒說。勞改農場乾的是農活,種小麥,外人都以為最累最苦的活是拔麥子,其實拔麥子不算最苦,勞改犯們最怕的是冬天挖凍方,東北的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地凍得比石頭還硬,一鎬下去一個白印,得用鋼釺和十八磅大錘打眼,把洞眼連成一排,再用鋼釺撬,那活不是人幹的,右派們干那種活可遭罪了,那掄大錘可不是誰都能掄的,勁兒使小了沒用,掄圓了又沒準頭,誰也不敢去扶釺,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十八磅的大錘掄到腦袋上腦袋開花,掄到手上、胳膊上就能把骨頭砸碎,整個農場光這麼砸死的就好幾個。田先生算是死不改悔的大右派,需要好好改造一下,就被派了扶釺的活,老先生算命大,只把手砸骨折了,包紮一下還得接著扶釺,唉,罪遭大了。頭兩年,糧食不緊張,幹這種活還扛得住,災年一來,可就完啦,你想,七兩糧食也就塞個牙縫,別說幹活,躺著也夠嗆,大夥渾身浮腫,走道像踩著棉花,東搖西晃的,出冷汗,兩眼冒金星。工地離我們宿舍有十幾公里,單程走也得一個多鐘頭,零下40度的天,肚裡再沒食,能不死人嗎?每天路上也得倒下幾個,倒下就沒氣了,有一次我走著走著也倒下了,當時也不覺得冷了,也不覺得餓了,只覺得身上暖暖的挺舒服,眼皮也睜不開了,直想睡過去,我聽人說過,什麼時候有這種感覺了你小子就該完蛋啦,當時我心裡明白極了,眼一閉心一橫,去他媽的,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橫豎一條命,活著也遭罪,一了百了吧。你猜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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