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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江穎這個名字出現時,他一愕,是因為竟不知接下來應該如何。
慢慢沉寂下來後,他才意識到,他沒有任何去找他的理由,一年前在京城,是聶穎把他趕走的,他說,我累了。
從此他們便應該形同陌路了,可在當年京城叛亂一事爆發時,已經身處外地的他聽到這件事的頭一個反應是撇下女兒一路策馬狂奔回京時,才幡然而悟,於他心底,聶穎不再只是一個陌生人。
這到底是不是聶穎曾經想要的感情,任鵬飛也不知道。反而因為這件事,任鵬飛更是迷茫,如同走進一條死胡同里,再也走不出來,兜兜轉轉之後,終於累了,累了。
所以任鵬飛去找聶穎,去找他,尋一個答案。
到了雲南,在點蒼山下,任鵬飛沒報上渡厄城的名號,對一個普通老百姓而言,要拜見一個武林盟主也不是件易事。可是他能等,在一個小客棧里住下,然後每天去武林盟主也許會出現的地方。
任鵬飛可以有很多辦法去見江穎,最直接的便是買通江府的下人混進去,但他選擇的卻是最笨最傻的一個方法,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想去找他之前,遠遠看一眼,確認江穎到底是不是聶穎。
私心裡,任鵬飛不希望江穎便是聶穎,就像一直用心守護弟弟的那份純真,卻無奈地發現他的眼睛裡無可避免地染上雜質一樣,曾經谷底的那人也擁有一雙清澈如水的眼晴——終於,武林盟又召集雲南境內的江湖人士,說是要去討伐最近在楚雄的山裡搶奪路人財物並殺人滅口的強盜。這種事情官兵沒有辦法,偶爾也會向武林盟求助。任鵬飛藉機混在趕去總壇的人群中,等人聚集時江穎出來,他躲在角落遠遠地看。
他看到的只是一張陌生,略顯憨厚的臉,任鵬飛並沒有過多關注,畢竟隔這麼遠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他更多的是留意江穎的雙腳,每一次行走會不會出現什麼……儘管很細微,但任鵬飛還是看出來了,也終於肯定了一件事,再看向江穎的臉,只覺得心堵得厲害,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當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那些已經失去或錯過的,又要如何挽回,又如何能挽回?
「百里掌門,窮寇莫追!」
正欲潛入山林追敵的百里湘聞聲停下,轉身一看來人,當即抱拳道:「江盟主。」江穎看一眼他的身後,一臉關切地道:「這處山林越深入越是繁密,就是當地人進去也很難保證能出來,這逃掉的幾個賊寇恐怕再難成氣候,進了林里只不過是九死一生,百里掌門何必為這種人也搭上自己的一條性命?」百里湘聽得尤為感動,對這位才統領武林不過數月的盟主更是敬佩,「多謝江盟主提醒,這次剿匪幸有江盟主帶領,才能不傷一兵一卒清剿這些惡徒為民除害,實在是功德一件。」「百里掌門真是說笑了。」江穎走過去輕拍他的肩膀,隨後先行走在前頭,「這只不過是職責所在,更何況不論是誰,遇上這樣的事都會有同一樣的反應。」江穎的不驕不躁,更是引來年逾不惑的百里湘欣賞的目光。
「對了,」江穎走了幾步,似憶起什麼突然停下,負手於身後,笑問身邊的百里湘,「不知百里掌門可曾想過自己的死法?」「什麼?」百里湘一時莫名。
江穎黝黑的雙眼落在他身上,噙在嘴邊的笑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他壓低聲音,說:「不知百里掌門可曾想過,會死在我的手上……」江穎話音未落,一道冷光閃過,百里湘只來得及瞪大雙眼,腦袋便和脖子分了家,在地上滾了幾圈。
江穎避開了濺出的血液,丟開手中特意準備的武器,對著無頭的屍體冷笑一聲,正欲轉身離去,卻因為聽見隱約接近的聲音而停下,仔細聆聽,似乎覺得有什麼不對,退了幾步,縱身一躍,飛向一旁連點數下,人已經穩坐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之上,拉低眼前的樹枝,往屍體方向看去。
很快,他看見一個人走近屍體,儘管相距將近百米,可以他絕佳的眼力,仍是一眼便看出來者是誰,為此,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一窒——武林人一窩蜂地擁上楚雄剿匪,任鵬飛也同樣混在其中來到山上,他什麼也沒幹,一直在關注江穎的一言一行,後來發現江穎趁混亂時脫隊離開,便也跟了上來。
江穎施展輕功一路疾行,內力盡失的任鵬飛實在沒辦法跟上,只能憑感覺走過來,可他沒有找到江穎,卻看見了百里湘與腦袋分家的屍體。
一開始的確很震驚,很快便恢復平靜,任鵬飛不是第一天才混江湖,打打殺殺的場面見過不少,比現在還血腥的畫面更見過數次,這血腥的一幕對他而言並不算什麼。
若是平常,任鵬飛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會當成沒看見扭頭離開,可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鬼迷心竅,他為了看清楚些不由湊得更近,在看到百里湘滾落在一處的腦袋時,眉毛輕蹙。
百里湘死時凝固的表情實在奇怪,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活似看見了什麼難以置信的東西,而且他身上,一點零亂的痕跡也無,就像是站著等人來砍脖子一般……任鵬飛不知道,在他仔細觀察這具屍體時,一個人從樹上飛身離開,只在樹幹下留下一個凹進去的五指印。
百里湘的死訊很快便傳遍了討伐楚雄山賊的武林人之間,兇手被當場抓獲,當此人被押到已回到武林盟總壇的江穎面前時,有的人不禁驚呼——竟然是渡厄城的城主任鵬飛!
任鵬飛近年來深居簡出,武林新秀基本上沒人認識他,而知道他的人幾乎都是一些老江湖,想來回大理的一路上這些不認識他的武林新丁給了這位城主不少刁難,短短的兩三日路程,人押到總壇時,渾身狼狽不堪,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傷,臉上也有幾道血痕,嘴唇居然干到開裂。
江穎微不可察地蹙眉,立刻便有人追問押運的人是怎麼回事:「事情都還未查清楚,你們怎麼就把人折騰得這副模樣了?」當知道自己押的人居然是渡厄城城主時,押運的人也一臉驚慌,趕緊辯解:「這實在不是我們弄的,百里掌門死了,他門下的弟子認定他便是兇手,一路上要不是我們護住,他早成肉醬了!」坐在主位上的江穎沉默片刻後,長長地嗯了一聲,辨不出喜怒,只聽他對縱然一身是傷,眉目卻依舊淡然的任鵬飛道:「你便是渡厄城的城主任鵬飛?」任鵬飛的雙手被縛在身前,手腕早讓粗糙的糙繩勒出血印,但這些和他一身的傷相比根本不算什麼,當江穎向他問話時,他抬起古井無波的雙眼望過去,似是看盡一切般,一直不說話。
「你……」
「我不是渡厄城城主。」
在江穎被他看得忍不住又要問話時,他突然開口。
「我是任鵬飛,但我已經不是渡厄城城主了。」堂中眾人譁然,渡厄城便是任家的,若任鵬飛不是城主,那如今擔任此位的人是誰?且,如此之大事,為何一點兒消息也未從蜀地傳至雲南?
這件事之所以沒有傳出江湖,任鵬飛當初的考量是怕弟弟在初接掌城主之位,很多事情都未上手,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若這段時間有心懷不軌的人趁機搞亂,不論是對渡厄城或是任程飛,都是弊大於利,因此除了城中一些主要幹事,很少有人知道渡厄城早已易主。
而今天之所以會在眾人面前說出此事,是任鵬飛認為,已經沒有了再瞞下去的必要,任程飛的性子雖然不像他,較為跳脫且喜形於色,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現在一點也不亞於當年和他一樣年歲的任鵬飛。
江穎抬起手,因任鵬飛一句話而喧譁起來的偌大廳堂頃刻恢復平靜。
「既然你已不是渡厄城城主,那你混在各門派之間隨我們一塊前去楚雄山中是為何?」在任鵬飛被押進來前,江穎便已聽人說他之所以被斷定為兇手,一是因為有人在百里湘的屍體旁邊發現了他,當時他手中還握著殺人的兇器;二則是,當時在場的人並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哪個門派的人,便有人指出他是趁亂混進來殺人的。
雖然還未有確鑿證據,可光是這兩點,也實在難以洗刷他的嫌疑。
任鵬飛舔了下開裂的唇,用沙啞的聲音道:「我去找人。」「找誰?」
任鵬飛未回答,視線在江穎身上停留片刻,又緩緩垂下。
就算任鵬飛曾經是渡厄城城主,但在此時身染嫌疑的情況下還一臉在旁人看來倨傲冷漠的神情,引來不少人的憤怒,江穎座下的一名門派掌門蹭地從椅子上站來,指著腰板挺得筆直的任鵬飛,開口便罵:「任鵬飛,這裡可不是你的渡厄城由得你胡來!你殺了百里掌門,江盟主仁厚對你客氣,我們可不會,你再這麼不配合,我們也不會再講什麼江湖道義,現在便讓你以命抵命!」任鵬飛臉上絲毫未變,淡淡說道:「我沒有殺人。」「那你憑什麼說你沒有殺人?」這位掌門冷笑,「可是,你混進我們之間是真,你握著劍站在百里掌門屍首前是真!」任鵬飛抿直嘴唇,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