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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婆婆面不改色心中卻驚疑不定,沒想到連這樣的毒,對這個人也完全沒用了。在把他丟進谷底時,得知他沒有死去時,她當時就隱隱察覺這個可能性,只不過從未深想,只想,他出不來就沒事,在谷底就這麼死去也罷。可如今,他出來了,出來了……鬼婆婆眼皮一跳,再次望向這個人時,開始明白自己當時心軟是錯,放任鵬飛下去是錯,如今不察讓他出來更是錯……鬼婆婆運氣於掌,當掌心發熱之時,倏地朝這人撲過去,全力於這一掌,她要讓他一招致命——她不能一錯再錯!
一掌重重打在這人心口之上,力道之大,任是武林高手也難敵,中這一掌只能口噴鮮血骨頭盡碎,可鬼婆婆這一掌下去,卻心呼不好,這人的身體在與她接觸的剎那之間,化為一塊強大的磁石,把鬼婆婆身體中的真氣源源不斷地吸收進去。
鬼婆婆欲抽手,但一隻枯瘦卻有力的大手已然抓住她的手腕,任她怎麼掙扎都不能移動分毫。鬼婆婆難免急躁,沒有多想,另一隻手舉掌又朝他揮去,可兩隻手同時接觸的結果,是真氣成倍的消失。
兩隻手都被抓住難以移動,真氣如滾沙般急速流失,不止是失力,更是一股難忍的痛楚,鬼婆婆禁不住唉叫一聲,悽厲的劃開夜空,不過片刻,她便頹然如耄耋之齡的老人。她的真氣將近枯竭,但這人還是不肯撒手,鬼婆婆的身子如摧枯拉朽之勢迅速老化,眼見整個人如干蔫的植物枯萎消損之時,清冷夜色之中,一道童稚的聲音突地傳來。
「娘娘……」
意識逐漸潰散的鬼婆婆渾身一凜,吃力地扭頭去看,青青正揉著眼睛站在門邊叫她。
鬼婆婆再往面前這人看去,當見到他泛紅的眼中殘忍的血腥之氣時,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反手一抓,並對孩子吼道:「青青快跑,聽娘的話,快跑!」被奇怪的聲音吵醒的孩子被這麼一吼,頓時嚇醒,看清院裡的場景,就算小小的腦袋裡什麼都不懂,也敏感地察覺到了危險。
「娘娘……」
「聽娘的話,快跑啊!」鬼婆婆雙目含淚,話中帶著鼻音。不能,她絕不能再讓這個孩子出半點差錯!
青青又驚又怕,換了個方向趕緊跑。
發覺身邊的人想丟下她去追孩子,鬼婆婆拼死去攔,可她的真氣全無,毒物不管用,如今甚至連個古稀老人都不如,這人被擋住去路,眼底恨意一掠而過,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聽喀嚓一聲,鬼婆婆的身體便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
她的眼睛一直睜開,倒映著那人朝孩子撲去的身影——很多年以前,有個心裡有恨的女人把一個六歲的孩子帶回萬惡谷,她對著這個負心人與其她女人的孩子,心中太多太多的恨,她把這孩子當成藥人,一遍又一遍的試毒,又一次又一次地救活。
孩子被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在一次中毒之後,孩子的腦袋出了點問題,他變傻了,不再說話,也不記得從前的所有事情,總是用一雙無辜的眼睛望著她。後來也不知道抽了什麼風,看著這雙眼睛,她再也不忍心拿他試毒,更不忍心殺他,最後眼不見為淨,把他丟進那個到處是毒物的山谷之中,任他自生自滅……孩子沒跑多遠就被追上,一臉驚恐地盯著面前高大的黑影,一步一步後退,這人只冷冷地看她一眼,伸出手直取孩子細嫩的脖子,也不知是對她大意,還是孩子比較敏捷,身子一縮,竟然躲了過去,也不敢多待,撒腿就逃。
這人微微眯起眼,眼中的肅殺更甚,他舉起掌,幾步逼近孩子,掌風之下,孩子的身子凌空而起,幾個翻滾,直接落入漆黑一片的泥坑之中,他站在坑外看著裡面的一道白影,確定她不會再起來後,似身體的力氣突然被卸去,腳步蹣跚地一步一步後退,消失在夜色之中。
「咳……咳……江南……咳……江南依舊……遠……」風中,一道如同撕破喉嚨發出的沙啞的聲音,一遍又一遍響起,些許寂寞,些許哀傷,些許痛苦……任鵬飛作夢了,醒來之後甚至分不清是個什麼樣的夢,只有胸膛留下的餘悸與紊亂的呼吸相隨。翻過身本欲換個姿勢放鬆一下,突如其來的刺痛卻自小腹間傳來,手情不自禁去撫,指腹停留之處,fèng針之後留下的紋路隱約可觸。
任鵬飛極力遺忘萬惡谷中諸事,他身上的傷疤也在日漸淡卻,可是有些事情,真是除非失憶不能忘,越是特意去忽略,便越是容易想起。
就如同這個夜晚,望向窗欞之外的霜白夜色,不由地去想:那孩子,該五歲了吧。
點蒼山——
天氣就是這樣怪,上午還陽光普照,下午便烏雲密布,風卷黃沙,烈烈而來,片刻之間,豆大的雨珠鋪天蓋地傾盆而下,打在人身上,刺刺生疼。
這樣的鬼天氣,是個人都不願意出門,守山打獵的王獵戶同樣只能罵咧咧地窩在一個山洞裡等待驟雨停止。他在山裡設了陷阱,每天都會去看有沒有野獸跑進去,今天照例要進山去看一看,結果不巧,趕上下大雨了。
不下雨時,植物茂密的山林濕潤得都能擰出水來,這麼一場傾盆大雨下完,地面變軟不說,一不小心踩上流動的沼澤,十條命都拉不回來!
王獵戶一邊罵,一邊想自己設下的那個陷阱該不會被水衝垮了吧?這些天莊稼收成不好,就指望著能逮上些個野味換錢養家餬口了。
好不容易等雨一停,王獵戶揣上自己帶上山的拐杖往自己設的陷阱小心走去,畢竟是長年在山林中打獵的,哪條道比較安全心裡多少有些譜,等接近陷阱了,王獵戶敏銳的發現,前面有動靜。
難不成真有中招的野獸!
王獵戶雙眼頓時發亮,撥開滴水的雜糙葉子,上前一看,頓時被眼前的場景嚇得面無血色。
一個被雨澆得濕淋淋的人正背對他生吞一隻野豬的血,從樹上不時滴下的雨珠與野豬身上的血混在一起,把這人附近的地面染成血紅一片,分外猙獰。這人許是聽見聲響,扭頭過來,黑髮黑須擋面,只露出一雙黑黑的眼睛和淌血的嘴——王獵戶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還是抵擋不住強烈的恐懼,尖叫一聲,「鬼啊!」隨即轉身慌不擇路而逃。
留在原地的人似乎被這一聲驚天吼叫嚇到,稍愣一下,隨即以快得讓人只覺得眼前一閃的速度朝王獵戶跑開的地方追去。
王獵戶擠出吃奶的勁兒往村莊裡逃,壓根沒想到有一個人緊緊尾隨其後,這個人在山林中轉了許久,都未再見過一個生人,此刻得見,只需剎那,便想出跟隨這個人出山,就像那時,跟著谷底的那些動物們,找到很多食物一樣。
這段經歷實在難以遺忘。第一次離開萬惡谷,便被世間之大不可預料而震驚,便被村人如見鬼魅拿刀搶棍棒追著打而不知所措,遍體鱗傷跳進河裡順流而下被一個好心的老漁夫所救,帶回另一個小漁村里。
一段時間的養傷之後,一能動彈,他又急著想去找「江南」,老漁夫問他,「你知道江南在哪嗎?」他搖頭,老漁夫就指著遙遠的東面告訴他,一直朝那走,總能見到江南。
老漁夫說他的鬍子太長,也太亂,像個乞丐,便拿一把小刀幫他颳了,刮完後,直直看著他的臉,半晌才說道:「長得真好啊!」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能摸著自己光禿禿的臉,些許不適應,但卻記得那個人進谷時,也是沒鬍子的,從天而降,像個仙人似的。
只不過,自從他刮鬍子之後,村裡的孩童和姑娘不再怕他,然後躲躲閃閃,反而想方設法接近他,討好他,就算他不會說什麼話,聲音粗糙得跟磨刀石似的也不介意了。
老漁夫曾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是什麼?當時的他只能傻怔怔地搖頭。老漁夫嘆息,看你又不像個傻孩子,怎麼會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不如,以後就叫你小江好了。
小江?
他於心中念著這個名字,看見老漁夫渾濁的目光望向江面,不知道在思念什麼。
直至後來再回去找這位老漁夫,知道他已經病逝時,才打聽出他姓江,人們叫他老江,叫他在一次出船打漁後再沒回來的兒子小江。
他要走的前一晚,老漁夫弄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還有一壇米酒,從老漁夫這裡,他嘗試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吃熟食,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有了名字,第一次知道怎麼與世間的人交流……第一口酒,嗆得喉嚨又辣又燙,老漁夫在一旁哈哈大笑,說,「是個好漢就得會喝酒!」第二口酒順喉,第三口酒上癮,此後,飲遍天下佳釀,卻再沒喝過比這更好的酒。
他走的時候,老漁夫把能給的東西都讓他捎上,他默默收下,再趁老漁夫不注意,偷偷放回去,走了老遠,他還能聽見老漁夫用蒼老的聲音罵他:「呔,傻孩子,東西沒拿!」小江當然沒回去拿,哼著牧童常用短笛吹的曲兒輕快地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