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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黎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這本是無稽之談。此由唐時佛教大行,有衣缽真傳之說,我們閱《五燈會元》一書,即知昌黎所處之世,正是此說盛行時代,他是反抗佛教之人,因創此「想當然耳」的說法,意若曰:「我們儒家,也有一種衣缽真傳。」不料宋儒信以為真,創出道統五說,自己欲上承孟子;告子、荀子之說,與孟子異,故痛詆之。曾子是得了孔子衣缽之人,傳之子思,轉授孟子,故《大學》之言,雖與告子相同,亦不駁正。
昌黎為文,喜歡戛戛獨造。伊川曰:「軻之死不得其傳,似此言語,非是蹈襲前人,又非鑿空撰得,必有所見。」即曰:「非是蹈襲前人。」是為無稽之談。既曰「必有所見」,是為「想當然耳」。昌黎之語,連伊川都尋不出來源,宋儒道統之說,根本上發生動搖,所以創出的學說,不少破綻。
程明道立意要尋「孔子傳之孟軻」那個東西,初讀儒書,茫無所得,求之佛老幾十年,仍無所得,返而求之六經,忽然得之。請問明道所得,究竟是甚麼東西?我們須知:「人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地心有引力,能把泥土沙石,有形有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地球;人心也有引力,能把耳聞目睹,無形無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心。」明道出入儒釋道三教之中,不知不覺,把這三種原素吸收胸中,融會貫通,另成一種新理。是為三教的結晶體,是最可寶貴的東西。明道不知為創穫的至寶,反舉而歸諸孔子,在六經上尋出些詞句,加以新解,藉以發表自己所獲之新理,此為宋學全部之真相。宋儒最大功績在此,其荊棘叢生也在此。
孟子言性善,還舉出許多證據,如孩提愛親,孺子入井,不忍釁鐘等等。宋儒則不另尋證據,徒在四書五經上尋出些詞句來研究,滿紙天理人慾,人心道心,義理之性,氣質之性等名詞,鬧得人目迷五色,不知所云。我輩讀宋元學案,明儒學案諸書,應當用披沙揀金的辦法,把他這類名詞掃蕩了,單看他內容的實質,然後他們的偉大處才看得出來,謬誤處也才看得出來。
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合而為一,就合乎宇宙真理了。二說相合,即是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人問:孟子的學說怎能與荀子相合?我說: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於親。」二人之說,豈不是一樣?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據孟子所說:滿了五十歲的人,還愛慕父母,他眼睛只看見大舜一人。請問:人性的真相,究竟是怎樣?難道孟荀之說,不能相合?由此知:孟荀言性之爭點,只在善與惡的兩個形容詞上,至於人性之觀察,二人並無不同。
據宋儒的解釋,孩提愛親,是性之正,少壯好色,是形氣之私,此等說法,未免流於穿鑿。孩提愛親,非愛親也,愛其乳哺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撫養,則只愛乳母,不愛生母,是其明證。愛乳母與慕少艾,慕妻子,心理原是一貫,無非是為我而已。為我是人類天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愛親者,食也;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為人類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類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謂性。」
告子觀察人性,既是這樣,則對於人性之處置,又當怎樣呢?告子設喻以明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又曰:「性猶杞柳也,義猶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告子這種說法,是很對的,人性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譬如深潭之水,平時水波不興,看不出何種作用,從東方決一口,可以灌田畝,利行舟,從西方決一口,可以淹禾稼,漂房舍,我們從東方決口好了。又譬如一塊木頭,可制為棍棒以打人,也可制為碗盞以裝食物,我們制為碗盞好了。這種說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書中,載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猶杞柳也,曰性猶湍水也,曰性之謂性,曰食色性也,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貫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辯屢屈,而屢變其說以求勝。」原書俱在,告子之說,始終未變,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謂告子言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其說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則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忽又提出矯揉二字,豈非自變其說乎!
朱子注「生子謂性」章說道: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說,縱橫繆戾,紛紜舛錯,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俱是一貫說下,並無所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生之謂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講。生存為人類重心,是世界學者所公認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為出發點,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說,有「性無善無不善」之說,又以杞柳湍水為喻,其說最為精確,而宋儒反認為根本錯誤,此朱子之失也。然朱子能認出「生之謂性」一句為告子學說根本所在,亦不可謂非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