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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宋儒之意,孩提愛親,是性命之正,少壯好色,是形氣之私。此等說法,真是穿鑿附會。其實孩提愛親,非愛親也,愛其飲我食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撫養,則只愛乳母不愛生母,是其明證。愛乳母,與慕少艾,慕妻子,其心理原是一貫的,無非是為我而已。為我為人類天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故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愛親者,食也,少壯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為人類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類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謂性。」
告子觀察人性,既是這樣,則對於人性之處置,又當怎樣呢?於是告子設喻以明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又曰:「性猶杞柳也,義猶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告子這種主張,是很對的。人性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譬如深潭之水,平時水波不興,看不出何種作用。從東方決一個口,則可以灌田畝,利行舟;從西方決一個口,則可以漂房舍,殺人畜。我們從東方決口好了。又譬如一塊木頭,可制為棍棒以打人,也可制為碗盞裝食物。我們把他制為碗盞好了。這個說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書中載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猶杞柳也,曰性猶湍水也,曰生之謂性,曰食色性也,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貫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辯屢屈,而屢變其說以求勝。」自今觀之,告子之說,始終未變,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以為告子言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其說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則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忽又提出矯揉二字,豈非自變其說乎?
朱子注「生之謂性」章曰:「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說,縱橫繆戾,紛紜舛錯,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原是一貫說下,並無所謂縱橫繆戾,繪紜舛錯。「生之謂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講,生存為人類重心,是世界學者所公認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為出發點,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說,有「性無善無不善」之說,又以杞柳湍水為喻,其說最為合理。宋儒反認為根本錯誤,一切說法,離開生存立論,所以才有「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類怪話。然朱子能認出「生之謂性」一句為告子學說根本所在,亦不可謂非特識。
宋儒崇奉儒家言,力辟釋道二家之說,在《尚書》上尋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四語,詫為虞廷十六字心傳,遂自謂生於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嗣經清朝閻百詩考出,這四句出諸偽古文尚書,作偽者系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經之語。閻氏的說法,在經學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鐵案。這十六字是宋儒學說的出發點,根本上就雜有道家和荀學的原素,反欲借孔子以排道家,借孟子以排荀子,遂無往而不支離穿鑿。朱子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又要顧事實,又要回護孟子,真可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也。以視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論,明白簡易,何啻天淵。
告子不知何許人,王龍溪說是孔門之徒,我看不錯。孔子贊易,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告子以生字言性,可說是孔門嫡傳。孟子學說,雖與告子微異,而處處仍不脫生字。如云:「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又云:「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於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論,竊意孟子與告子論性之異同,等於子夏、子張論交之異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與告子之交誼,當如子夏與子張之交誼,平日辨疑析難,互相質證。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動心。」心地隱微之際亦知之,交誼之深可想。宋儒有道統二字橫亘在胸,左袒孟子,力詆告子為異端,而其自家之學說,則截去生字立論,叫婦人餓死,以殉其所謂節,叫臣子無罪受死,以殉其所謂忠。孟子有知,當必引告子為同調,而斥程朱為叛徒也。
孟子說:「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全是從需要生出來的。孩提所需者食也,故慕飲我食我之父母;少壯所需者色也,故慕能滿色慾之少艾與妻子,出仕所需者功名也,君為功名所自出,故慕君。需要者目的物也,亦即所謂目標,目標一定,則只知向之而趨,旁的事物,是不管的。目標在功名,則吳起可以殺其妻,漢高祖可以分父之羹,樂羊子可以食子之羹。目標在父母,則郭巨可以埋兒,姜詩可以出妻,伍子胥可以鞭平王之屍。目標在色慾,則齊襄公可以淫其妹,衛宣公可以納其媳,晉獻公可以父妾。著者認為:人的天性,既是這樣,所以性善性惡問題,我們無須多所爭辯,負有領導國人之責者,只須確定目標,糾正國人的目標就是了。我國現在的大患,在列強,壓迫,故當提出列強為目標,手有指,指列強,口有道,道列強,使全國人之視線集中在這一點。於是乎吳起也、漢高祖也、樂羊子也、郭巨也、姜詩也、伍子胥也、齊襄公也、衛宣公也、晉獻公也,一一向目標而趨。救國之道,如是而已。全國四萬萬人,有四萬萬根力線,根根力線,直達列強。根根力線,挺然特立,此種主義,可名之曰「合力主義」,而其要點。則從人人思想獨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