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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王實始翦商,王季、文王繼之,孔子稱武王纘太王、王季、文王之緒,其實與司馬炎纘懿師昭之緒何異?所異者,一個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聖人之名,一個生在孔子後,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後人見聖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計替他開脫,到了證據確鑿,無從開脫的時候,就說書上的事跡,出於後人附會。這個例是孟子開的,他說以至仁伐至不仁,斷不會有流血的事,就斷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話是假的。我們從殷民三叛,多方大誥,那些文字看來,可知伐紂之時,血流漂杵不假,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話有點假。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而天下之惡皆歸焉。」我也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願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歸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敗,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覺確切。
古人神道設教,祭祀的時候,叫一個人當屍,向眾人指說道:「這就是所祭之神。」眾人就朝著他磕頭禮拜。同時又以至道設教,對眾人說:「我的學說,是聖人遺傳下來的。」有人問:「哪個是聖人?」他就順手指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說道:「這就是聖人。」眾人也把你當如屍一般,朝著他磕頭禮拜。後來進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時候,就把屍撤消,惟有聖人的迷夢,數千年未醒,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竟受了數千年的崇拜。
講因果的人,說有個閻王,問閻王在何處,他說在地下。講耶教的人,說有個上帝,問上帝在何處,他說在天上。講理學的人,說有許多聖人,問聖人在何處,他說在古時。這三種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像,不能目睹,不能證實。惟其不能證實,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從的人就越是多。在創這種議論的人,本是勸人為善,其意固可嘉,無如事實不真確,就會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為拳匪聖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現。
漢武帝把孔子尊為聖人過後,天下的言論,都折衷於孔子,不敢違背。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討論一下,曹操就把他殺了。嵇康非薄湯武,司馬昭也就把他殺了。儒教能夠推行,全是曹操、司馬昭一般人維持之力,後來開科取士,讀書人若不讀儒家的書,就莫得進身之路。一個死孔子,他會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鋼刀,哪得不成為萬世師表?宋元明清學案中人,都是孔聖人馬蹄腳下人物,他們的心坎上受了聖人的摧殘蹂躪,他們的議論,焉得不支離穿鑿?焉得不迂曲難通?
中國的聖人,是專橫極了,他莫有說過的話,後人就不敢說,如果說出來,眾人就說他是異端,就要攻擊他。朱子發明了一種學說,不敢說是自己發明的只好把孔門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釋,說他的學說,是孔子嫡傳,然後才有人信從。王陽明發明一種學說,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釋,以附會己說,說朱子講錯了,他的學說才是孔子嫡傳。本來朱、王二人的學說,都可以獨樹一幟,無須依附孔子,無如處於孔子勢力範圍之內,不依附孔子,他們的學說萬萬不能推行。他二人費盡心力去依附當時的人,還說是偽學,受重大的攻擊。聖人專橫到了這個田地,怎麼能把真理搜尋得出來。
韓非子說得有個笑話,郢人致書於燕相國,寫書的時候,天黑了,喊「舉燭」,寫書的人,就寫上「舉燭」二字,把書送去。燕相得書,想了許久,說道,舉燭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賢人的意思,就對燕王說了。燕王聽他的話,國遂大治。雖是收了效,卻非原書本意,所以韓非說:「先王有郢書,後世多燕說。」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釋,恐怕只有手著《大學》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豈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經註疏,皇清經解,宋元明清學案內面,許多妙論也逃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
學術上的黑幕,與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樣的。聖人與君主,是一胎雙生的,處處狼狽相依。聖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聖人就莫得那麼尊崇;君主不仰仗聖人的學說,君主也莫得那麼猖獗。於是君主把他的名號分給聖人,聖人就稱起王來了;聖人把他的名號分給君主,君主也稱起聖來了。君主鉗制人民的行動,聖人鉗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從;如果有人違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為法律所不容。聖人任便發一種議論,學者都要信從;如果有人批駁了,就算是非聖無法,為清議所不容。中國的人民,受了數千年君主的摧殘壓迫,民意不能出現,無怪乎政治紊亂;中國的學者,受了數千年聖人的摧殘壓迫,思想不能獨立,無怪乎學術銷沉。因為學說有差誤,政治才會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革。
我不敢說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說孔子的學說不好,我只說除了孔子,也還有人格,也還有學說。孔子並莫有壓制我們,也未嘗禁止我們別創異說,無如後來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壓倒一切,使學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的範圍之外。學者心坎上被孔子盤踞久了,理應把他推開,思想才能獨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來。前幾年,有人把孔子推開了,同時杜威、羅素就闖進來,盤踞學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論,又熱衷於杜威、羅素,成一個變形的孔子,有人違反了他的學說,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報章雜誌罵個不休。如果杜威、羅素去了,又會有人出來,執行孔子的任務。他的學說,也是不許人違反的。依我想,學術是天下公物,應該聽人攻擊,如果說錯了,改從他人之說,於己也無傷,何必取軍閥態度,禁人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