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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駁我道:「面厚心黑的人,從古至今,豈少也哉?這本是極普通的事,你何得妄竊發明家之名?」我說:「所謂發明者,等於礦師之尋出煤礦鐵礦,並不是礦師拿些煤鐵嵌入地中,乃是地中原來有煤有鐵,礦師把上面的土石除去,煤鐵自然出現,這就謂之發明了。厚黑本是人所固有的,只因被四書五經、宋儒語錄和感應篇、陰騭文、覺世真經等等蒙蔽了,我把它掃而空之,使厚與黑赤裸裸的現出來,是之謂發明。」
牛頓發明萬有引力,這種引力,也不是牛頓帶來的,自開闢以來,地心就有吸力,經過了百千萬億年,都無人知道,直至牛頓出世,才把他發現出來。厚黑這門學問,從古至今,人人都能夠做,無奈行之而不著,習矣而不察,直到李宗吾出世,才把他發現出來。牛頓可稱為萬有引力發明家,李宗吾當然可稱厚黑學發明家。
有人向我說道:「我國連年內亂不止,正由彼此施行厚黑學,才鬧得這樣糟。現在強鄰壓迫,亡國在於眉睫,你怎麼還在提倡厚黑學?」我說:「正因亡國在於眉睫,更該提倡厚黑學,能把這門學問研究好了,國內紛亂的狀況,才能平息,才能對外。」厚黑是辦事上的技術,等於打人的拳術。諸君知道:凡是拳術家,都要閉門練習幾年,然後才敢出來與人交手。從辛亥至今,全國紛紛擾擾者,乃是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實地練習,他們師兄師弟,互相切磋。迄今二十四年,算是練習好了,開門出來,與人交手,真可謂「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我基於此種見解,特提出一句口號曰:厚黑救國。請問居今之日,要想抵抗列強,除了厚黑學,還有甚麼法子?此《厚黑叢話》,所以不得不作也。
抵抗列強,要有力量,國人精研厚黑學,能力算是有了的。譬之射箭,射是射得很好,從前是關著門,父子弟兄,你射我,我射你;而今以列強為箭垛子,支支箭向同一之垛子射去。我所謂厚黑救國,如是而已。
厚黑救國,古有行之者,越王勾踐是也。會稽之敗,勾踐自請身為吳王之臣,妻入吳宮為妄,這是厚字訣。後來舉兵破吳,夫差遣人痛哭乞情,甘願身為臣,妻為妾,勾踐毫不鬆手,非把夫差置之死地不可,這是黑字訣。由此知:厚黑救國。其程序是先之以厚,繼之以黑,勾踐往事,很可供我們的參考。
項羽拔山蓋世之雄,其失敗之原因,韓信所說「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兩句話就斷定了。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氣,其病根在不厚。婦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不黑。所以我講厚黑學,諄諄然以不厚不黑為大戒。但所謂不厚不黑者,非謂全不厚黑,如把厚黑用反了,當厚而黑,當黑而厚,也是斷然要失敗的。以明朝言之,不自量力,對滿洲輕於作戰,是謂匹夫之勇。對流寇不知其野性難馴,一意主撫,是謂婦人之仁。由此知明朝亡國,其病根是把厚黑二字用反了。有志救國者,不可不精心研究。
我國現在內憂外患,其情形很與明朝相類,但所走的途徑,則與之相反。強鄰壓境,熟思審處,不悻悻然與之角力,以匹夫之勇為戒……明朝外患愈急迫,內部黨爭愈激烈。崇禎已經在煤山縊死了,福王立於南京,所謂志士者,還在鬧黨爭。福王被滿清活捉去了,輔立唐王、桂王、魯王的志士,不在鬧黨爭。我國邇來則不然,外患愈緊迫,內部黨爭愈消滅,許多兵戎相見的人,而今歡聚一堂。明朝的黨人,忍不得氣,現在的黨人,忍得氣,所走的途徑又與明朝相反,這是更為可喜的。厚黑先生曰:「知明朝之所以亡,則知民國之所以興矣。」我希望有志救國者,把我發明的「厚黑史觀」下細研究。
昨日我回到寓所,見客廳中坐一個很相熟的朋友,一見面就說道:「你怎麼又在報上講厚黑學?現在人心險詐,大亂不已,正宜提倡舊道德,以圖挽救,你發出這些怪議論,豈不把人心越弄越壞嗎?」我說:「你也太過慮了。」於是把我全部思想源源本本說與他聽,直談到二更,他歡然而去,說道:「像這樣說來,你簡直是孔子信徒,厚黑學簡直是救濟世道人心的妙藥,從今以後,我在你這個厚黑教主名下當一個信徒就是了。」
梁任公曾說:「假令我不幸而死,是學術界一種損失。」不料他56歲就死了,學術界受的損失,真是不小。古來的學者如程明道、陸象山,是54歲死的。韓昌黎、周濂溪、王陽明,都是57歲死的。鄙人在厚黑界的位置,自信不在梁程陸韓周王之下,講到年齡,已經有韓周王三人的高壽,要喊梁程陸為老弟,所慮者萬一我一命嗚呼,則是曹操、劉備諸聖人相傳之心法,自我而絕,厚黑界受的損失,還可計算嗎?所以我汲汲皇皇的寫文字,余豈好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馬克思發明唯物史觀,我發明厚黑史觀。用厚黑史觀去讀二十四史,則成敗興衰,了如指掌,用厚黑史觀去考察社會,則如牛渚燃犀,百怪畢現。……我們又可用厚黑史觀攻擊達爾文強權競爭的說法,使迷信武力的人失去理論上的立場。我希望閱者耐心讀去,不可先存一個心說:「厚黑學,是誘惑人心的東西。」更不可先存一個成見說:「馬克思、達爾文是西洋聖人,李宗吾是中國壞人,從古至今,斷沒有中國人的說法,會勝過西洋人的。」如果你心中是這樣想,就請你每日讀華西副刊的時候,看見《厚黑叢話》一欄,就閉目不視,免得把你誘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