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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乙圖〕

    荀子站在乙圖外面,向內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看見花就忘了石,看見犬就忘了花,看見人就忘了犬,看見朋友,就忘了他人,層層縮小,及至房子倒下來,赤裸裸的只有一個我,連至好的朋友都忘去了,因斷定人之性惡。故曰:「妻子具而存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又曰:「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惡性抑制下去。荀子喜言禮,禮是範圍人的行為的,凡人只要習於禮,這種惡性自然不會發現出來。這就是荀子立說之本旨。故乙圖可看為荀子之性惡圖。

    甲乙二圖,本是一樣,自孟子荀子眼中看來,就成了性善性惡,極端相反的兩種說法,豈非很奇的事嗎?並且有時候,同是一事,孟子看來是善,荀子看來是惡,那就更奇了。例如我聽見我的朋友同一個人打架,我總願我的朋友打勝,請問這種心理是善是惡?

    假如我們去問孟子,孟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善之表現,何以言之呢?友人與他人打架,與你毫無關係,而你之願其打勝者,此乃愛友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古聖賢明胞物與,無非基於一念之愛而已。所以你這種愛友之心,務須把他擴充起來。

    假如我們去問荀子,荀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惡之表現,何以言之呢?你的朋友是人,他人也是人,你不救他人而救友人,此乃自私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威廉第二,造成世界第一次大戰,德意日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戰,無非起於一念之私而已。所以你這種自私之心,務須把它抑制下去。  

    上面所舉,同是一事,而有極端相反之兩種說法,兩種說法,都是顛撲不滅,這是甚麼道理呢?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只須繪圖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請問友字這個圈,是大是小?孟子在裡面畫一個我字之小圈,與之比較,就說他是大圈。荀子在外面畫一個人字之大圈,與之比較,就說他是小圈。若問二人的理由,孟子說:友字這個圈,乃是把畫我字小圈的兩腳規張開來畫成的,怎麼不是大圈?順著這種趨勢,必會越張越大,所以應該擴充之,使他再畫大點。荀子說道:友字這個圈,乃是把人字大圈的兩腳規收攏來畫成的,怎麼不是小圈?順著這種趨勢,必定越收越小,所以應該制止之,不使之再畫小。孟荀之爭,如是如是。

    營救友人一事,孟子提個我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善之表現;荀子提個人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惡之表現。我們繪圖觀之,友字這個圈,只能說他是個圈,不能說他是大圈,也不能說他是小圈。所以營救友人一事,只能說是人類天性中一種自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孟言性善,荀言性惡,乃是一種詭辯,二人生當戰國,染得有點策士詭辯氣習,我輩不可不知。

    荀子而後,主張性惡者很少。孟子的性善說,在我國很占勢力,我們可把他的學說再加研究。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個說法,也是性善說的重要根據。但我們要請問:這章書,上文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何以下文只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是何道理?性善說之有破綻,就在這個地方。  

    怵惕是驚懼之意,譬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忽見前面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我們一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即是怵惕。因為人人都有畏死之天性,看見刀,仿佛是殺我一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一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把畏死之念放大,化我身為被追之人,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由此知:惻隱是怵惕之放大形。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莫得怵惕,即不會有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是發源於我字。

    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繪之為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物。見孺子將入井,突有一「死」的現象呈於吾前,所以會怵惕,登時對於孺子表同情,生出惻隱心,想去救護他。故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我們須知:怵惕者自己畏死也,惻隱者憐憫他人之死也,故惻隱可謂之仁,怵惕不能謂之仁,所以孟子把怵惕二字摘下來丟了。但有一個問題,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此心作何狀態?不消說:這剎那間,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只能顧及我之死,不能顧及孺子。非不愛孺子也,變生倉卒,顧不及也。必我身出了危險,神志略定,惻隱心才能發出。惜乎孟子當日,未把這一層提出來研究,留下破綻,遂生出宋儒理學一派,創出許多迂謬的議論。

    孟子所說的愛親敬兄,所說的怵惕惻隱,內部俱藏有一個我字,但他總是從第二圈說起,對於第一圈之我,則略而不言。楊子為我,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卻專在第一圈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管;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們兩家,都不知道: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面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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