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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研究古今人之學說,首先要研究他對於人性之觀察,因為他對於人性是這樣的觀察,所以他的學說,才有這樣的主張。把他學說的出發點尋出了,才能批評他的學說之得失。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⑴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格外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⑵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舍。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⑶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親。
孟子看見前兩種現象,忘了第三種,故創性善說。荀子看見第三種現象忘了前兩種,故創性惡說。宋儒卻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但不知這三種現象原是一貫的,乃造出氣質之性的說法,隱指第三種現象;又用義理之性四字,以求合於孟子的性善說。人的性只有一個,宋儒又要顧孟子,又要顧事實,無端把人性分而為二,越講得精微,越不清。
孟子創性善說,以為凡人都有為善的天性,主張把善念擴充之以達於天下。荀子創性惡說,以為凡人都有為惡的天性,主張設法制裁,使不至為害人類。譬諸治水,孟子說水性向下,主張疏瀹,使之向下流去。孟子喜言時,詩者宣導人之意志,此疏瀹之說也。荀子說水會旁溢,主張築堤,免得漂沒人畜。荀子喜言禮,禮者約束人之行止,此築堤之說也。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治水者疏瀹與築堤二者並用。我們如奉告子之說,則知孟荀二家的學說可以同時並用。
蘇東坡作《荀卿論》,以為:荀卿是儒家,何以他的門下會有李斯,很為詫異,其實不足怪。荀卿以為人之性惡,當用禮以制裁之。其門人韓非,以為禮之制裁力弱,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大,於是改而為刑名之學,主張嚴刑峻法,以制止軌外的行動。李斯與韓非同門,故其政見相同。我們提出性惡二字,即知荀卿之學變而為李斯,原是一貫的事。所以說:要批評他人的政見,當先考察他對於人性之觀察。蘇東坡不懂這個道理,所以他全集中論時事,論古人,俱有卓見,獨於這篇文字,未免說外行話。
學問是進化的,小孩對於母親有三種現象,孟子只看見前兩種,故倡善性說;荀子生在孟子之後,看見第三種,故倡性惡說;宋儒生在更後,看得更清楚,看見小孩搶奪母親口中糕餅的現象,故倡物慾說。這物慾二字,是從《禮記》上「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兩句話生出來的。物者何?母親口中糕餅是也。感於物而動,即是看見糕餅,即伸手去搶也。宋儒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真算特識。所以朱子注孟子,敢於說:「以事理考之,程子較孟子為密。」其原因就是程子於性字之外,發明了一個氣字,說道:「論性不論氣不備。」問:「小孩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曰:「氣為之也,氣質之性為之也。」宋儒雖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惜乎不能貫通為一。把小孩愛親敬兄認為天理,搶奪母親口中糕餅認為人慾,把一貫之事剖分為二,此不能不待厚黑先生出而說明也。
宋儒造出物慾的名詞之後,自己細思之,還是有點不妥,何也?小兒見母親口中糕餅,伸手去搶,可說感於物而動,但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時只有赤裸裸一個怵惕之心,孟子所謂惻隱之心,忽然不見,這是甚麼道理呢?要說是物慾出現,而此時並無所謂物,於是又把物慾二字改為人慾。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慾,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我心只有怵惕而無惻隱,也是人慾,在宋儒之意,提出人慾二字,就可把二者貫通為一了。他們這種組織法,很像八股中做截搭題的手筆。我輩生當今日,把天理人慾物慾氣質等字念熟了,以為吾人心性中,果有這些東西,殊不知這些名詞,是宋儒平空杜撰的。著者是八股先生出身,才把他們的手筆看得出來。
宋儒又見偽古文尚書上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二語,故又以人心二字替代人慾,以道心二字替代天理。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無異於說:當小孩的時候,就是孔子也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無惻隱。何以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故。因為凡人必有這種天性,故生下地才會吃乳,井在我面前,才不會跳下去。朱子曰:「人莫不有是形,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換言之,即是人若無此種心,世界上即不會有人。道理本是對的,無奈這種說法,已經侵入荀子學說範圍去了。據閻百詩考證:人心惟危十六字,是撰偽古文尚書者,竊取荀子之語,故曰侵入荀子範圍。因為宇宙真理,明明白白擺在我們面前,任何人只要留心觀察,俱見得到,荀子見得到,朱子也見得到,故不知不覺與之相合。無如朱子一心一意,想上繼孟子道統,研究出來的道理,雖與荀子暗合,仍攻之遺餘力,無非是門戶之見而已。
細繹朱子之意,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心,愛親敬兄是道心,人心是氣,是人慾,道心是性,是天理,人心是形氣之私,道心是性命之正。這些五花八門的名詞,真把人鬧得頭悶眼花。奉勸讀者,與其讀宋元明清學案,不如讀厚黑學,詳玩甲乙二圖,則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愛親敬兄也,均可一以貫之,把天人理氣等字一掃而空,豈不大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