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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慾,剜肉做瘡者,誤天理為人慾,去人慾即傷及天理也。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的事,請問拿甚麼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利害!所以陽明無話可答,只好忿然作色。此由陽明沿襲宋儒之說,力辟告子,把「生之謂性」和「食色性也」二語,欠了體會之故。
陽明研究孟荀兩家學說,也未徹底。傳習錄載陽明之言曰:「孟子從源頭上說來,荀子從流弊上說來。」我們試拿孟子所說「怵惕惻隱」四字來研究,由怵惕而生出惻隱,怵惕是「為我」之念,惻隱是「為人」之念,「為我」擴大,則為「為人」。怵惕是源,惻隱是流。荀子學說,從為我二字發出,孟子學說從為人二字發出。荀子所說,是否流弊,姑不深論,怵惕之上,是否尚有源頭,我們也不必深考,惟孟子所說惻隱二字,確非源頭。陽明說出這類話,也是由於讀孟子書,忘卻惻隱上面還有怵惕二字的原故。
傳習錄是陽明早年講學的語錄,到了晚年,他的說法,又不同了。《龍溪語錄》載,錢緒山謂「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語,是師門定本。王龍溪謂:「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亦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時陽明出征廣西,晚坐天泉橋上,二人因質之。陽明曰:汝中(龍溪字)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傅心秘藏,顏子問道所不敢言。今既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泄時,豈容復秘!陽明至洪都,門人三百餘人來請益,陽明曰:「吾有向上一機,久未敢發,以待諸君之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機該發泄時。」明年廣西平,陽明歸,卒於途中。龍溪所說,即是將天理人慾打成一片,陽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來。因此知:門人提出剜肉做瘡之問,陽明正色斥之,並非說他錯了,乃是恐他躐等。
錢德洪極似五祖門下之神秀,王龍溪極似慧能。德洪所說,即神秀「時時勤拂拭」之說也,所謂漸也。龍溪所說,即慧能「本來無一物」之說也,所謂頓也。陽明曰:「汝中須用德洪工夫,德洪須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見,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頓悟漸修之說也。龍溪語靈,所講的道理,幾於六祖壇經無異。此由心性之說,惟佛氏講得最精,故王門弟子,多歸佛氏,程門高弟,如謝上蔡、楊龜山諸人,後來也歸入佛氏。佛家言性,亦謂之無善無惡,與告子之說同。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徹底,彼此雖不相師,而結果是相同的。陽明雖信奉孟子性善說,卒之倡出「無善無噁心之體」之語,仍走入告子途徑。儒家為維持門戶起見,每日「無善無惡,是為至善」。這又流於詭辯了,然則我們何嘗不可說:「無善無惡,是為至惡」呢?
有人難我道: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陽明說:「無善無噁心之體。」一個言性,一個言心之體,何為混為一談?我說道:性即是心之體,有陽明之言可證。陽明曰:「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矣。」性即是心之體,這是陽明自己加的解釋,所以我說:陽明的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
吾國言性者多矣,以告子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以醫病喻之,「生之謂性」和「食色性也」二語,是病源,杞柳湍水二喻,是治療之方。孟荀楊墨申韓諸人,俱是實行療病的醫生,有喜用熱藥的,有喜用涼藥的,有喜用溫補的,藥方雖不同,用之得宜,皆可起死回生。我們平日把病源研究清楚,各種治療技術俱學會,看病情如何變,施以何種治療即是了。
治國者,首先用仁義化之,這即是使用孟子的方法,把一般人可以為善那種天性誘導出來。善心生則噁心消,猶之治水者,疏導下游,自然不會有橫溢之患。然人之天性,又可以為惡,萬一感化之而無效,敢於破壞一切,則用申韓之法嚴繩之,這就等於治水者之築堤防。治水者疏導與堤防二者並用,故治國者仁義與法律二者並用。孟子言性善,是勸人為善;荀子言性惡,是勸人去惡。為善去惡,原是一貫的事,我們會通觀之可也。
持性善說者,主張仁義化民;持性惡說者,主張法律繩民。孟子本是主張仁義化民的,但他又說道:「徒癢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則又是仁義與法律二者並用,可見他是研究得很徹底的,不過在講學方面,想獨樹一幟,特標性善二字以示異罷了。我們讀孟子書,如果除去性善二字,再除去詆楊墨為禽獸等語和告子論性數章,其全部學說,都粹然無疵。
世界學術,分三大支,一中國,二印度,三西洋。最初印度學術,傳入中國,與固有學術發生衝突,相推相盪,經過了一千多年,程明道出來,把他打通為一,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法治世,另成一種新學說,即所謂宋學。這是學術上一種大發明。不料這種學說,剛一成立,而流弊跟著發生,因為明道死後,他的學說,分為兩派,一派為程(伊川)朱,一派為陸王。明道早死,伊川享高壽,宋學中許多不近人情的議論,大概屬乎伊川這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