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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八十多,一個六十多,二人聽了這番溫語都感動得立刻又站起,低下了頭。
「坐下,坐下。」嘉靖按了按手。
二人又都坐下了。同樣的感動,感受卻截然不同。在嚴嵩,這是二十多年的苦勞和曲意逢迎換來的,而且是在化險為夷之際,自然是悲欣慶幸。在徐階,這既是皇上進一步恩寵自己的信號,可這個恩遇卻是以叫他繼續和嚴嵩合作為代價的暗示。裕王的囑託,高拱張居正代表清流的殷切期望都在自己身上。聖上的恩寵固然是人臣之望,但出了宮就可能備受朝野佞幸之譏。
嘉靖也有厚道處,這時目光再不看二人,如述家常般接著說道:「世人有個通病,都喜新厭舊。殊不知衣服穿舊了貼身,人用舊了貼心。就說你們吧,人老了精力當然不濟了,可也不會再有其他的奢望,經歷的事多了,事君做事就謹慎,就老成,就不惹亂子。當家就得用老人。當然,那些年壯的不高興了。他們精力旺盛,整日想著往上走,路又被老的擋著,自然就把我們這些老的看做眼中釘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老而不死是為賊』,年老的在那些年壯人的眼中都成了賊了。朕也不知道我們這些賊到底偷了他們什麼東西。」說到這裡一向喜怒無形的嘉靖自己先笑了。
這些反應數呂芳最快,立刻跟著笑了,而且笑的幅度足以提醒二老趕快跟著笑。
嚴嵩和徐階都跟著笑了,兩個人的笑里都充滿了各人的滄桑。
「當然,我們這些老的也要識相點。還有句俗話叫做『不痴不聾不做當家翁』。」嘉靖依然亂石鋪階,「有些事睜隻眼閉隻眼吧。他們鬧騰他們的去,我們做我們該做的事。嚴閣老。」
嚴嵩屁股微微離座:「老臣在。」
嘉靖:「今日中元,敬天修醮,朕還等著你的青詞呢。寫好了嗎?」
嚴嵩從袍袖裡掏出了早已寫好的幾頁青詞雙手捧起:「臣確實老了,這篇青詞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難入聖上法眼。」
呂芳已然接過嚴嵩的青詞轉身呈給嘉靖。
嘉靖本就不願在這些臣子面前戴花鏡,日光滿室,嚴嵩的字又寫得大,這時拿著青詞飛快地看了起來。
嚴嵩低著頭。
徐階也低著頭。
只有呂芳在悄悄地望著嘉靖。
嘉靖臉上浮出了笑容:「人老了也有老的好處,文章也更老了。徐閣老。」
徐階連忙站起:「臣在。」
嘉靖:「你的青詞呢?」
「有嚴閣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礫在後,有誤聖上敬天之誠。」徐階一邊答著,慢慢從袍袖裡也掏出了自己的青詞雙手呈上。
呂芳連忙又接過了他的青詞轉身呈給嘉靖。
嘉靖一手接過徐階的青詞,一手將嚴嵩的青詞遞給呂芳:「朕看徐閣老的青詞,讓徐閣老也看看嚴閣老的青詞。」
「是。」呂芳接過嚴嵩那篇青詞,轉身又遞給徐階。
徐階雙手接過青詞,這樣的光線,偌大的字體,他用肉眼本看得清楚,卻依然從袍袖裡掏出了眼鏡,詢望向嘉靖。
嘉靖:「戴上吧,坐下看。」
「是。」徐階這才戴上眼鏡,坐下來看嚴嵩的青詞。
精舍一時間十分靜穆,徐階在仔細看嚴嵩的青詞,嘉靖在仔細看徐階的青詞。
很快,兩人幾乎是同時看完了。
徐階望向了嘉靖,嘉靖卻將徐階的青詞往膝上一放,臉上無任何表情。
嚴嵩雖微低著頭,憑感覺卻把嘉靖把徐階的神態都籠罩在余光中。
呂芳有些緊張了。
嘉靖開口了:「朕先評評嚴閣老寫的青詞吧。三個字:好,好,好。徐閣老以為如何?」
徐階又站起了:「聖上是三個字的評語,臣只怕要說九個字了。」
嘉靖:「說。」
徐階:「字也好,詞也好,意也好。」
嚴嵩不得不有所謙遜了,欠了欠身子:「聖上過獎,徐閣老也過譽了。」
「好就是好。朕或許有所偏愛,徐閣老可是從不說違心話的人。」說到這裡嘉靖倏地又望向徐階,這次不稱他閣老了,而是直呼其名:「徐階。」
徐階本站在那裡,低頭應道:「臣在。」
嘉靖:「你的青詞中有兩句話是怎麼想出來的?」
徐階微微抬起了頭,望著嘉靖的下巴:「請問聖上,是哪兩句?」
嘉靖拿起了膝上一頁青詞,朗聲念了起來:「離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蒼生,心為之傷!」
「好!確實好!」嚴嵩這時的反應竟如此之快,適時站了起來,「老朽不如。」
嘉靖這時欣悅之情已溢於言表:「呂芳,你知道徐閣老這兩句好在哪裡嗎?」
呂芳笑答道:「主子這是難為奴才了。奴才讀的那點書哪能品評兩位大學士的文章?」
聽呂芳說出了「兩位大學士」的話,嘉靖的目光深望著呂芳,目光里的深意也只有他們二人明白:「也沒叫你寫,你只說好在哪裡。」
呂芳想了想:「奴才以為,徐閣老這兩句寫出了萬歲爺的無奈。」
嘉靖臉一沉:「怎麼是無奈?」
呂芳:「主子本是仙班裡的神仙,奉了上天之命降到凡間來做萬民之主,誰不願意做神仙卻願意做凡人?誰不願意在天上享清福卻願意到凡間來給萬民為仆?這豈不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