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頁
高翰文也默默地在下首那把椅子上坐下了。
兩把椅子斜對著,就有了些促膝交談的味道。
「墨卿。」張居正這一聲呼喚和他此時的眼神一樣都充滿了誠摯。
高翰文抬起了頭,望向他。
張居正:「你是嘉靖三十五年那一科的吧?」
高翰文:「哪一科現在都是過眼煙雲了。」
張居正:「記得那一科,我也是考官,只不過你的卷子在嚴世蕃那一房而已。好些事原都是身不由己。」
高翰文:「都過去了。有什麼吩咐張大人直說。沒有別的事,我們就此別過。」
張居正望著他:「『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罷你的官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回去待一段時間,包在我的身上,總會召你回來的。」
「我和拙荊的命都是張大人救的,能活著走出京城已是萬幸。這裡我是再不會回來了。」高翰文站了起來,「平生皆被讀書誤,做什麼也比做官好。只是現在落得個有家難歸,有國難投,這卻是沒有想到的。」
張居正也站了起來:「怎麼,家也回不去了?」
高翰文:「一樣的罪名,『納妓為妻』。家父家母已經傳過話來了,生不許進高家的門,死不許葬高家的墳。回不去了。」
張居正也黯然了,想了想,又望向他:「這倒是我們也沒想到的。墨卿,上意卻是要將你遣返原籍。」
高翰文:「張大人如果真願意給晚生留一線生機,就請去掉這一句話,不要把我送回原籍。」
張居正立刻答道:「我可以去掉這句話。但你到哪裡去?」
高翰文:「浪跡天涯吧。」
張居正的臉肅然了:「那不行。張真人真經的那件事,有人還不會死心。你和尊夫人去到哪裡都牽動著朝局。聽我的安排,那就去浙江。趙貞吉譚綸他們都在那裡,你們去那裡安全。」
說到這時,芸娘換上了行裝,披著一件擋寒的斗篷,拎著一個包袱,懷裡還抱著一張用布囊套著的琴,從前廳後門出來了。
芸娘放下包袱,又放下琴囊,向張居正深深一福:「多謝張大人保全,我們願意去浙江。」
張居正這已是第三次見到芸娘了,對這個女人他雖然也曾經暗自驚艷,但對她的經歷卻歷來心存不屑,因此這時並不看她,只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這時卻出奇地冷漠:「去哪裡都可以,就是不能去浙江!」
芸娘一愕,碰了一下高翰文的眼神,又低下眼去,怔在那裡。
張居正接言了,聲音顯出了強硬:「去哪裡都不行,只能去浙江!」
高翰文定定地望著他。
張居正掠了一眼芸娘,很快又望向高翰文,聲音緩和了些:「得失從來兩難。桃源芳草,遠離廟堂,墨卿,但願這是你的福分。」
高翰文默在那裡,芸娘怯怯地抬起目光望向他。
張居正:「不能再耽擱了,我送你們走。」說著親自走到前廳門邊,替他們開了門。
芸娘連忙拎起了包袱,又抱起了那張琴囊。
高翰文的目光立刻望向那張琴囊,芸娘從他的瞳仁中似乎又望見了隱隱閃出的火苗,顫了一下,將那張琴囊慢慢放回到桌上,只拎著包袱走到高翰文身邊。
高翰文卻走到了桌邊抱起了那張琴囊:「走吧。」逕自向門外走去。
芸娘眼裡好感動,緊跟著他走了出去。
張居正輕嘆了一聲,跨出門去。
明代的三法司,真正管官的衙門還屬都察院。無論每年對各級官員的考績,還是監督各級衙門的官風,都察院都有直接的參劾權和糾察權。除了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一般的御史那也是見官大三級。
今天是明嘉靖四十一年正月十六,也就是真正的新年伊始,每年的這一天卯時,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駐京的御史照例都要來到這裡,發領都察院對各部衙門官員上一年的考績評定。這時的大堂里已是紗帽攢攢,紅袍耀眼。
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天來的人陣營都十分分明。葉鏜萬寀領著一群官員站在左邊,還有另一群官員站在右邊,誰也不看誰,大堂里一片沉寂。
還有一點與往年截然不同的,今天第一個說話的並不是都察院的都御史,而是高拱。他站在都御史的身邊,望著站在兩側的正副堂官們:「諸位大人也許有些已經知道了,也許有些還不知道,都察院御史鄒應龍參嚴嵩嚴世蕃父子擅權誤國的奏疏皇上批了!」
二十年嚴黨冰山傾於一旦,儘管一早就有風聞,非嚴黨者猶心存疑慮,附嚴黨者則心存僥倖,現在聽到高拱當堂宣示,不啻天風浩蕩,驚雷乍響!
站在右邊那些官員的無數雙目光立刻投了過來,興奮激動!
葉鏜萬寀領著站在左邊的官員都垂下了頭,一個個臉色灰敗,驚懼茫然!
高拱:「奉旨,高某特來向諸位大人宣讀一段鄒應龍的奏疏,和皇上的御批。」說到這裡他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本奏疏,翻到第二頁朗聲念道,「世蕃父子貪婪無度,掊克日棘,政以賄成,官以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償己買官之費,如此則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竭?天人災警安得不迭至?聖上御批『觸目驚心,發六部九卿公議』!」宣讀畢,高拱目光炯炯,「記得當年嚴氏父子殺楊公繼盛和沈煉公時曾公然喧囂『任他燎原火,自有東海水』!今天東海的水終於將奸黨父子淹了!『越中四諫』『戊午三子』還有無數忠良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說到這裡高拱兩手高拱,目望上方,已然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