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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從牢門外的通道里傳來了,走得比平時急,也比平時沉重。
海瑞放下了書,慢慢望向門外,心裡微微一動。
——牢門外的燈籠前齊大柱腰上系了一根白布孝帶,手裡提著一隻好大的食籃,滿臉慘容。
望著齊大柱身上的孝服,他明白了,今夜就是自己的大限,慢慢站了起來。
門鎖開了,齊大柱默默走了進來,不像平時向自己行禮口呼恩公,只是低著頭,揭開食籃蓋,將裡面的一壺酒和幾碗菜端了出來擺在桌上。
齊大柱給海瑞斟滿了酒,又給自己斟滿了酒雙手捧了起來。
海瑞也端起了酒杯:「這幾個月辛苦了你,更辛苦了你妻子,這杯酒我先敬她,你替她飲了。」說完一口乾了杯中的酒。
齊大柱依然沒有吭聲,只默默地將酒也喝了。
海瑞自己拿起了酒壺先替齊大柱斟了,又給自己斟滿,雙手端起:「還有七爺,和你們鎮撫司那些兄弟待我海瑞都不錯,這杯酒我敬他們。」一口又喝了。
齊大柱依然默著陪他喝乾了酒。
海瑞又要斟酒,齊大柱卻罩住了酒壺:「恩公,吃些菜吧。」
海瑞:「也好。」
海瑞的家風,吃菜必然就飯,答著便端起了面前那碗「斷頭飯」,大口吃了起來。一大口飯,一小箸菜,竟然風捲殘雲,很快將那碗飯吃了,放下碗,又去拿酒壺。
這次齊大柱沒有攔他,任他將兩隻酒杯斟滿了。
海瑞再次端起酒杯:「大柱,我救過你,你須幫我做件事。」
齊大柱只望著他。
海瑞:「我這裡有封書信是給王用汲王大人的。你想方設法要儘快送到他手裡。家母和拙荊還有我那個還小的兒子今後都要拜託他了。」說著從懷裡掏出了一封厚厚的書信,遞了過去。
齊大柱卻突然撲通跪在了地上,大聲哭了起來。
海瑞反倒笑了:「殺過倭寇身經百戰的人還這樣看不破生死。快起來,不要讓你的屬下笑話。」
齊大柱抬起了頭:「我瞞了恩公,對不起恩公。」
海瑞有些預感了:「現在告訴我,不要讓我遺憾終生便是。」
齊大柱:「因擔心恩公難過,我們便一直瞞著恩公,說是夫人生了個兒子。其實夫人今年七月在雷州已經故去了,兒子也沒能保住……」
海瑞懵住了,站在那裡呆了好久,眼中也慢慢盈出了淚水,接著一把抄過桌上的酒壺對著嘴便大口喝了起來。
齊大柱慌忙站起了,在一旁看著他把那壺酒喝完。
海瑞抹了一把眼淚:「我不孝。那封書信你更要替我儘快送給王大人,家母只能靠他奉老送終了。」說到這裡坐了下來在椅子上又怔怔地想了一陣子,轉望向齊大柱:「還有酒嗎?」
齊大柱:「沒有了。」
海瑞:「什麼時候行刑?還能不能給我拿壺酒來?」
齊大柱這時又滴下了眼淚,慢慢說道:「恩公,有旨意,皇上赦免你了,今夜大柱就是來接你出獄的。」
——如一聲雷,海瑞驚住了,兩眼倏地望向齊大柱腰上的孝帶:「你給誰戴孝!」
齊大柱慢慢從衣襟里又掏出一條孝帶雙手捧給海瑞:「皇上、皇上殯天了!」
海瑞的眼睛直了,臉也立刻變得慘白,接著身子一顫,手捂著胸口,慢慢彎下腰去。
「恩公!」齊大柱邁前一步要去攙他。
海瑞伸手推開了齊大柱,腰仍然彎著,身子在不停地抖著,終於發出了一聲號啕慟哭,接著哇的一聲,將剛才吃下去的酒飯和菜不住地嘔吐出來!
齊大柱只好站在一旁隨著落淚。
突然,海瑞止了嘔吐,人卻像乾柴一般倒在地上。
——明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嘉靖帝朱厚熜去世。《明史??海瑞傳》載「海瑞聞訊大慟,盡嘔出所飲食,隕絕於地」。
先帝駕崩的國訃在一夜之間通告了在京各部衙官員。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清晨,大雪紛紛揚揚,自嘉靖帝壬寅年搬離紫禁城距今已沉寂二十四年的午門,跪滿了七品以上戴孝的京官,雪地上一片號啕!
辰時正,左掖門開了,徐階、李春芳、陳以勤、高拱、趙貞吉戴著孝走了出來。
右掖門開了,陳洪領著司禮監幾大太監戴著孝走了出來。
內閣一行,司禮監一行,從兩門走到午門,一行恭立在正中午門的左側,一行恭立在正中午門的右側,都含著淚站成了兩排。顯然,這是在等午門大開,恭候新君頒讀遺詔。
飄灑了一夜的大雪恰在此時停了,風也停了,官員們的目光都望向了即將打開的午門,哭聲更大了!
陳洪將手一揮,兩個司禮監太監各提著一條一丈余長的響鞭走到了午門前,手一抖,兩條長鞭直直地躺在了雪地上。
陳洪又將手一揮,兩個太監將響鞭倏地掄起,兩條長鞭在空中掄成兩道圓圈,緊接著是一聲脆響!
哭聲戛然而止。
長鞭又掄起兩道圓圈,一聲脆響!
長鞭最後掄起兩道圓圈,一聲脆響!
三聲鞭響,午門嘎嘎地往兩邊徐徐開了。
無數雙含淚的眼,都望向了漸漸打開的午門。
深深的門洞裡是更深的內宮,卻一片空寂,沒有他們期盼的新君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