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頁
海瑞拿起酒壺先給王用汲倒滿了,又給自己的杯中倒滿了,放下酒壺雙手端起酒杯望向了王用汲:「聖旨一下,你便要去遼東了。我人送不了你,倘真有魂靈,我會一路先送你去。」說完自己一口喝乾了酒。
王用汲卻沒有去端酒杯,怔怔地坐在那裡。海瑞見王用汲不說話,也沉默了,和王用汲對面坐著。
正如常言所說,人死如燈滅,這時燈籠里的蠟燭燃得也只剩下不到半寸了,漸漸暗了下去。
王用汲黯然取下了燈籠罩,拿起了桌上另一支蠟燭在殘火上點著了,接著將蠟燭的底部在殘火上熔了熔接了上去,又罩上了燈籠。
牢房一時間又亮了,王用汲這時已經不敢再看海瑞,目光怔怔地望著重新亮起的火燭:「『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剛峰兄,你這道疏代聖人立言,雖捨身而成仁,光明長在。」
「求仁不能,取義不得。遺罵名於君父,博直名於己身。皇上不讓我死,哪裡還談得上代聖人立言。」海瑞說這句話時聲音竟至哽咽了。
什麼叫「皇上不讓我死」?聽到海瑞這番話王用汲滿是驚疑,猛望向他。
海瑞眼睛閉著已然淚流滿面。
王用汲十分震驚:「你是說皇上赦免你了?」
海瑞用袍袖擦了淚,睜開了眼望著桌上的燭光:「午時三刻已經過了。」
王用汲的目光也猛地望向了燭光,一時間明白了。一支蠟燭燃完是一個時辰,齊大柱換前一支蠟燭時說了是午時初,現在這支蠟燭已經燃完,便應該是午時末了。
「午時初,午時末……」想到這裡王用汲聲音都顫抖了,「皇上赦免你了,皇上赦免你了……」這回王用汲的淚刷地流了下來,轉身衝到牢門邊,抓住鐵欄,衝著牢門外的通道大聲喊道:「皇上聖明!」
喊聲在大牢里迴蕩,接著腳步聲從牢門外的通道那頭傳來了,有好些人,卻走得很慢。
一片燈籠光在牢門外亮了,朱七、齊大柱攙著黃錦出現在門外。
朱七:「開鎖!」
跟在他們身後的一群錦衣衛走出那個管牢門的,早已將鑰匙拿在手裡,很快開了鎖,推開了牢門。
黃錦手裡還捧著那捲勾朱,跛著腳一個人走進了牢房:「有旨意。」
海瑞和王用汲都跪了下來。
黃錦:「勾決罪官海瑞一名。著黃錦傳旨,不許騎馬,不許乘坐車轎,午時正步行至詔獄。若午時三刻旨意未能送達,是天命赦免海瑞。海瑞。」
海瑞跪在地上:「罪臣在。」
黃錦:「謝天命吧。」
海瑞不願抬頭:「按《大明律》,臣罵君系大不敬,罪在不赦。海瑞但求一死,以正法典。」
黃錦望著他:「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君要臣生不得不生。謝恩吧。」
海瑞還是不願謝恩,只是朝著黃錦磕了一個頭,依然跪在那裡。
黃錦也不再強他:「齊大柱。」
「下屬在。」齊大柱激動地應著,走了進來。
黃錦:「將硃批燒了。有旨意,看管好海瑞。」
「是。」齊大柱大聲應著,接過那道過時的硃批走到燈籠前點著時手都在顫抖。
黃錦又從衣襟里掏出另外一道旨意轉望向王用汲:「王用汲聽旨。」
「罪臣在。」王用汲朗聲應道。
海瑞這時反而抬起了頭,關注地望著黃錦。
黃錦展開了那道旨:「都察院御史王用汲呈奏江南礦業司及德興開化貪墨一案,朕覽之不勝驚駭。著王用汲仍復原職,即赴南京會同應天巡撫譚綸徹查,一應人犯著速逮拿進京,所有贓款盡數抄沒入庫。死難礦民按官例一體撫恤。欽此。」
「皇上聖明!」這一聲倒是海瑞說出來的。
黃錦還沒有回,陳洪又被嘉靖支出去了,精舍里就剩下徐階陪著嘉靖。
「徐閣老。」嘉靖靠在床頭,這一聲喚得十分傷情。
「臣在。」徐階深情地連忙答著,站了起來。
嘉靖望著他,目光中全然沒有了平時那種深寒,透出的是尋找理解的孤獨:「朕御極這麼多年,這麼多錯處,平時你們怎麼就沒有一個人敢於奏諫?」
徐階:「皇上自有皇上的難處,天下無不是的君父,臣等但盡本分去做就是,怎能諉過於君上。」
嘉靖:「那麼多委屈,那麼多艱難,你們是怎麼做過來的?」
徐階的眼睛又濕了:「一個敬字,一個誠字,但憑這兩個字做去。」
嘉靖:「這是大道理,有時候大道理並不管用。像那個海瑞一樣,說些實在的心裡話吧。」
徐階已然感覺到嘉靖被海瑞這一次極諫,加上疾病纏身,開始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前內心的自省,心裡一陣悲涼,便不再說「大道理」,懇切地回道:「皇上這樣問臣,臣就只好說些不甚恰當的話了。」
嘉靖:「你說。」
徐階:「國朝以孝治天下,天下便是一家。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百兆生民,就像這一家的子女,皇上就是這一家的父祖。臣等便是中間的媳婦,凡事但按著媳婦的職分去做,能忍則忍,該瞞則瞞,盡力顧著兩頭。實在顧不了,便只好屈了子孫也不能屈了公婆。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嘉靖默然良久:「那個海瑞在疏里也說過,『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顧其家者。』他諫的是,朕沒有顧好這個家,沒有做好這個君父。可現在明白朕已然老了,重病纏身了,再想振作起來也管不好這個家了。徐階,這幾天朕一直在想,退了位,讓裕王繼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