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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根皮鞭都向上朝那些人的背部抽去。
各種神色的目光開始都還是靜靜地望著,可很快便有些災民帶頭喊了起來:「七!八!九!」
接著更多的災民喊了起來:「十!十一!十二……」
海瑞的臉立刻嚴峻了,兩道眉也聳了起來。
田有祿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海瑞的身邊,這時拿著一把扇給他扇著。
「二十!」如雷般一聲呼喊,人群喧鬧了起來。
齊大柱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其他受刑的人也都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海瑞向齊大柱那張桌子走去。
齊大柱連忙跪下了一條腿,伸出兩臂穿在海瑞的兩腋下往上一舉,將海瑞舉上了桌面。
四個錦衣衛眼睛又是一亮,互望了一眼,同時又望了過去。
見知縣大老爺上了桌子,人群慢慢又安靜了。
海瑞看了看眼下那一片攢攢的人頭,大聲地開口了:「剛才,這些人在受刑,底下好些人在喝彩。我現在想知道,喝彩的都是誰!喝了彩的站出來!」
那麼多人,在那麼大的太陽照耀下,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海瑞:「知道這些人為什麼受刑嗎?為了給你們買糧,為了你們的田不被大戶賤買了。就為了這些,他們還差一點被燒死,被吊死,你們就不知道!」
人群更安靜了。
錦衣衛那四雙眼這時都緊緊地盯著海瑞。
海瑞:「遭了這麼大災,幾十萬人要麼就會餓死,要麼就要把田都賣了。有幾個人能像他們一樣出來為鄉親做點事!這些都不說了。我現在要說的是,皇上給你們運糧來了,借給你們,也不要你們付什麼利息。只有一點,讓你們有飯吃,然後改種桑田。可幾天來,居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借糧改桑。你們怎麼想的我知道,無非想的是糧食能吃,生絲不能吃。就沒有人去想,生絲賣了錢能買更多的糧!前任知府馬寧遠,前任知縣常伯熙為什麼不願意讓你們自己改種桑田,就是因為皇上下了旨,種桑三年免稅,種桑比種糧收成更大。多少大戶想買了田去改種桑苗,為什麼現在有糧借給你們,你們反倒不願自己種桑!今天我站在這裡,幾十船糧食就在江上。還有,胡部堂從應天也借了幾十船糧,一兩日高府台就會把糧運到。我現在只有一句話,凡是願意改種桑苗的,我代皇上代朝廷借糧給你,包本縣百姓今年每人都有糧度荒。凡是不願改種桑苗的,我一粒糧不借!我不願我管的百姓餓死,我也要向朝廷交差!凡不能讓我交差的人,那是你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樣的百姓,我海瑞也救不了你!」
人群立刻起了騷動,無數人都在議論起來。
四個錦衣衛也都互相望著,以目會意。
海瑞這時望了一眼齊大柱,齊大柱點了下頭。
「都聽了!」齊大柱嗓門宏大,站在高處一聲大喊,人群又安靜了下來。
齊大柱大聲說道:「老天有眼,給我們淳安派來個青天大老爺!救了我齊大柱的命,也救了大家的命!海老爺剛才都說了,想活命的就聽他的話,借糧種桑!凡跟海老爺過不去的,不用官府管你,我齊大柱和我的弟兄們也不放過你!有不願借糧種桑的,現在你們自己就走!願意借糧種桑的,各鄉的鄉約就到海老爺這裡來簽寫借據把糧領了!」
「我們願意!」有一處人群起了響應。
「我們也願意!」同時有幾處人群大聲響應。
一時間,四處都響起了「願意」的呼聲!
齊大柱激動地向海瑞望去。海瑞的面容這時反而沒有了任何表情,兩眼也茫然地不知在望著何處。
人群中,錦衣衛那頭在吼鬧的人聲中向另外三個錦衣衛低聲說道:「我們走!」
六月十四晚上的月亮已經圓了,把後堂庭院幾叢水竹照灑在磚石地面上,如涼水浮影,可見前任知縣還是有些雅致。可這份雅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立刻打亂了。海瑞滿臉的汗,疾步從前院奔了進來。
一瓢水從後堂的磚地潑了過來,濺起了一片水珠。
海瑞的目光中透出了罕見的激動,他望見了高挽褲腿的一雙赤腳,望見了正俯著身又從桶里舀出一瓢水潑向地面的譚綸。
其實早就聽到了腳步聲,譚綸潑了這一瓢水抬起了頭,笑望向海瑞:「脫了鞋再進來。」
海瑞嘴角也浮出了一絲笑容,本是淺口布鞋,腳一甩就脫掉了,眼睛卻一直望著譚綸:「給我一瓢水。」
譚綸舀起了一瓢水走到門邊,海瑞伸手去接,譚綸手一縮:「提起袍子我來替你淋。」
海瑞挽起袍子掖在腰帶上,然後雙手提起了褲腿,向一旁翹起一隻赤腳。譚綸將那瓢水向他的腳淋去。這隻腳洗完了,海瑞跨進了門檻,又把那隻赤腳伸向門檻外。譚綸又舀起一瓢水,淋向他那隻腳。
海瑞赤著兩腳踏進了屋裡:「神出鬼沒的,將總督署的兵交給高府台帶來,自己躲了,你以為現在偷偷跑來給我洗了地,我就能這麼輕易饒過你。」
譚綸乜了他一眼,繼續潑水:「一個淳安知縣,你當你是多大的官。我譚綸怎麼說也是裕王派到浙江來的參軍,胡部堂都不敢要我伺候,我會一到這裡就給你洗地?」
聽到這話,海瑞立刻一警,目光望向了另一桶水和浮在水面上的另一隻瓢,更有些明白了:「你不是將家母接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