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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餘座粥棚在他的厲聲督責下已經搭好了,十幾口大鍋也正在大火上熬著粥,活著的人卻並沒有搶著來排隊,而是到處散坐著或是躺在雪地上,這些人已經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更有慘者,離活人不遠處,雪地上躺著好些死人,這時正讓大興縣衙招來的人從車上抽下竹蓆,在一具一具將他們裹起來。
海瑞滿目悽然,回頭向一個粥棚望去,目光立刻嚴厲了。
大興縣令也來了,這時披著厚厚的皮毛大氅,居然還有一個差役替他搬著把椅子擺在一口大鍋的灶火前在那裡烤火。
海瑞對身邊那個戶部的書辦:「將大興縣令叫過來。」
「是。」那個書辦走到了灶火前,「縣爺,我們海主事請你過去。」
那個縣令站了起來,走到海瑞身邊:「海主事。」
海瑞:「這麼多死了的人怎麼掩埋?」
縣令:「眼下正在找人,準備挖一個大坑作義冢,一處埋了。」
海瑞:「還有那麼多活著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間睡哪裡?」
縣令嘆了口氣:「我也犯愁。這麼多人哪有地方讓他們睡。」
海瑞:「那就讓他們凍死?」
大興的縣令也是六品,見海瑞聲嚴色厲,便也不高興了:「誰想他們凍死了?」
「粥棚不設在城裡,讓這麼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讓他們凍死嗎!」海瑞的目光倏地刺向那個縣令。
「這麼多人,都進了城,怎麼安置?」那縣令毫不示弱。
海瑞:「你睡在哪裡?你的家人睡在哪裡?不是都住在城裡嗎?你有地方睡,就沒有辦法安置這些難民!」
縣令一怔:「海、海大人,你怎麼能這樣說話……」
海瑞:「你要我怎樣說話?朝廷將大興縣交給你管,大興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對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女兒也這樣嗎!我告訴你,糧食我已經給你運來了,不夠我還會向戶部要。從今天起再餓死一個人、凍死一個人,我向朝廷參你!」
縣令這才有些氣餒了:「那海大人給我出個主意,要是您來當我這個縣令該怎麼辦?」
海瑞:「把縣衙騰出來,把縣學騰出來,還有廟宇道觀,還有一些大戶人家,縣裡所有能騰出來的地方都騰出來,讓難民住進去!」
縣令:「有、有這個規矩嗎?」
海瑞:「我告訴你,我在淳安在興國當知縣都是這個規矩!施了這頓粥,把粥棚設到城裡去!」
說完這句,海瑞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百姓走去,大聲說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鄉親能坐的都請坐起來,能站的都請站起來,再躺著就會起不來了!喝完了粥我們都搬到城裡去,你們縣太爺給你們安排了屋子!聽我的,都起來,起不來的,請別人幫一把!」說著他自己先走到一個老人身邊蹲了下去,將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將他半抱半攙扶了起來。
扶起那位老人,海瑞的目光向縣令和那些差役這邊望來:「你們還站著,要我一個一個請嗎!」
那些差役人等都奔了過去。
就這樣,海瑞在大興縣守著災民過了嘉靖四十五年這個年節,回到家裡已經是正月初五的黃昏了。這個年只有母親和妻子兩個人在家裡度過。
海瑞的眼睛網著一層血絲,才幾天臉上也瘦得顴骨暴露,身上那件官服已經髒得不像樣子,面對母親和妻子還裝出一絲笑容:「母親,兒子不孝,沒能在家裡陪母親過年。」說著轉望向妻子,「快扶阿母坐好,我們給阿母拜年。」
海妻連忙過去扶著海母在正中椅子上坐下了,海母望著兒子滿眼愛憐:「不用了,你這個樣子趕緊吃口熱的,洗一洗先歇下來。」
海瑞已經跪下,海妻雖有身孕,也伴著他並肩跪下了:「兒子和兒媳給母親拜年了,祝母親長壽百歲!」說罷,海瑞磕下頭去。海妻將手貼在腹前彎了下腰。
海母:「好,扶你媳婦起來。」
海瑞抬起了頭,便去扶妻子,一條腿剛抬起準備站起時,眼前突然一黑,自己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汝賢!」「官人!」
海母和海妻的呼喚聲海瑞已經聽不見了。
也就在這一天,這一夜,在西苑欽天監擇了御駕遷居新宮的吉時——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酉時末刻,而吉時擇得偏又不合天象——大雪下得天地混沌,玉熙宮外殿坪里那一百零八盞燈籠在大雪中昏昏黃黃,須仔細看才能看出:三十六盞在前,上符三十六天罡之數,七十二盞在後,上符七十二地煞之數。
一百零八盞燈籠光的昏照下,大雪中隱約可見大殿石階前正中蹕道上擺著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龍輿,三十二名抬輿太監單腿跪候在各自的轎杆下。
龍輿的左側,列著手執法器的朝天觀觀主和一應道眾。
龍輿的右側,列著手執法器的玄都觀觀主和一應道眾。
徐階率領六部九卿堂官還好跪候在大殿的門外,三品以下的官員便苦了,雖然有恩旨讓他們站著,但畢竟都站在殿外的石階和殿坪上,無一人身上不是落滿了積雪,所有的目光都昏眊地望著洞開的玉熙宮殿門。
燈火通明的玉熙宮大殿的正中擺著一座好大的銅壺滴漏。
靜寂中,大銅壺的滴漏聲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