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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還在聽著。
「好。那我就說數字吧。」這是高拱的聲音。
嘉靖的目光回到了帳冊上,翻開了第一頁。
大殿裡,高拱也捧起了一本帳冊。那本帳冊竟和內室中嘉靖帝拿著的帳冊一模一樣,封面上寫著「戶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總帳冊」。
高拱翻開了帳冊:「去年兩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稅銀共為四千五百三十六萬七千兩,去年年初各項開支預算為三千九百八十萬兩。可是,昨天各部報來的帳單共耗銀五千三百八十萬兩。收支兩抵,去年一年虧空竟達八百四十三萬三千兩!」
精舍書櫥前,嘉靖帝眼睛望著帳冊,耳朵卻在聽著外面的聲音。
高拱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如果和去年年初的開支預算核對,去年一年的超支則在一千四百萬兩以上!」
嘉靖帝把手中的帳冊合上了,輕輕往面前那張紫檀木案几上一扔,然後走到香爐前的蒲團上盤腿坐下,輕輕閉上了雙眼。
大殿裡的高拱接著說道:「這些超支裡面,兵部占了三百萬兩。其餘一千一百萬兩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可我們為什麼在兵部的帳單上簽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這三百萬兩,也是讓工部用了。一句話,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萬兩,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說到這裡,高拱抽出了一張內閣票擬的帳單:「先說記在兵部頭上這三百萬虧空吧!這三百萬兵部並未開支,卻擬了票叫我們簽字,小閣老,你說這個字叫我們怎麼簽!」
聽到外殿高拱這番話,坐在蒲團上的嘉靖帝長長的眉毛又抖了一下,兩眼依然閉著。
大殿裡所有人的目光這時都望向了嚴世蕃。嚴世蕃有些氣急敗壞了:「擬票的時候你們戶部兩個堂官都在,當時你們都見過這張票擬,那個時候有話不說,現在卻把帳記在工部頭上!老徐,你們到底想幹什麼?」他不再和高拱正面交鋒,轉而盯向了徐階。
徐階接道:「看過不等於核實過。昨天晚間,我們找兵部一核實,才發現這筆開支有出入。這個事,太岳,」他望向了站在末位最年輕的內閣准閣員張居正,「你來說吧。」
「是。」張居正應聲答道,「兵部去年的開支在臘月二十七就核實完畢送交了戶部。當時我們的開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預算,並未超支。但昨天戶部通知我去核實票擬,稱兵部超支了三百萬。我去看了,這三百萬是記在兵部造戰船三十艘的帳上。而且明確記載是造來讓戚繼光、俞大猷在東南海面同倭寇作戰用的。實際我兵部從未見到過一艘戰船。」
張居正一口氣說完這番話,許多雙不知內情的目光開始互相碰撞打量了。
精舍里,嘉靖帝這時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從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他搬離了紫禁城遷居西苑到今年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來他不再上朝,也不再集體召見甚至是內閣的閣員,每日更多的時間都在練道修玄,美其名曰「無為而治」。有幾人知道,他已經悟到了太極政治的真諦——政不由己出,都交給下面的人去辦、去爭。做對了,他便認可;做錯了,責任永遠是下面的。萬允萬當,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話,你不說出來便是那句話的主人,你說了出來,便是那句話的奴隸。讓內閣說去,讓司禮監說去,讓他們揣摩著自己的聖意去說。因此,像這樣的年度財務會議,自己必須清楚,每一條決定最後還得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施行。虧他能想,也不出面,只在隔壁用敲磬聲來默認哪一項能夠批紅,哪一項不能批紅——過後即使錯了,也是內閣的錯,司禮監的錯。
這時更是這樣,外面爭吵得越厲害,他入定得越沉靜。讓他們吵,聽他們吵。
凡這時,嘉靖不顯身,紛爭陷入僵局,每次代隔壁皇上問話的照例都是呂芳:「這個事怎麼說?」他問的這句話顯然是接著張居正剛才那個話題,但問話時目光沒有看任何人,而是望向面前案几上的朱墨盒。
「這件事你們發不了難!」嚴世蕃先盯了一眼高拱和張居正,然後面對呂芳,「回司禮監的話,去年確實有三十艘戰船,耗資也是三百萬,是在浙江和福建兩個工場同時建造的。本來這三十艘船當時是為兵部造了以備海上作戰用的。後來為修宮中幾個大殿運送木料調用了十艘,其餘二十艘暫時讓宮裡管的市舶司借用了。這件事市舶司應該向宮裡有稟報。」
「有這回事嗎?」呂芳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幾個司禮監秉筆太監。
這當然是明知故問。幾個秉筆太監碰了一下目光。
「是有這麼回事。」呂芳下首的陳洪答道,「當時市舶司是為了運送絲綢、茶葉和瓷器出往波斯、印度等地,換來白銀,由於船隻不夠,借用了二十艘船。後來因為海面上倭寇鬧大了,也沒有足夠的兵船護運,這批貨就轉道京杭運河運到京里來了。」
呂芳吁了口氣,說道:「這就說清楚了。十艘船是為了修宮裡的大殿運送木料,二十艘船是市舶司為了給朝廷調運貨物,帳雖然算在兵部頭上,錢卻還是用在正途。現在宮裡遭火災的大殿已修好了幾處,另幾處可以慢慢修。嚴大人,你們工部把那十艘船還給兵部。市舶司這邊我也打個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戰船。三十艘船都還給了兵部,這三百萬兩的開支記在兵部帳上也就名正言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