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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沒流過淚了,當初在紹興自己最窮困最絕望的時候,被東廠番子前追後堵命懸一線的時候,在遼河邊被五千蒙古騎兵包圍幾乎生望殆絕的時候,秦堪都沒流過淚,那時的他腦中想的是如何奮力一擊,為自己掙得一線生機。
然而今日,此刻,看著床榻上毫無知覺無喜亦無悲的朱厚照,秦堪卻終於流下淚來。
多久沒有這種無可奈何的無力感了?遙遠得仿佛已是前世的事了。掌控著世間萬靈的生死又怎樣?殺千人殺萬人,卻終究挽不回一條活生生的性命。
秦堪只覺得自己的生命忽然硬生生缺了一角,這一角窮一生之力亦無法彌補,自己的將來或許是璀璨的,光彩的,無人企及的,然而無論再怎麼奪目,終究是不完整的。因為少了一位最重要的朋友。
半壇酒下肚,秦堪已有了幾分醉意,通紅著的雙眼盯在朱厚照蒼白的臉上,目光里露出說不清是嘲諷還是羨慕的光芒。
「陛下……你了無牽掛躺在這裡。可知如今天下因你一人而動盪不安?江山社稷是你的,宇內萬物也是你的,你擁有世間最尊貴的權力和地位,卻為了一支簪子而輕率舍卻了一切,臣只想問你,……這麼做,值得嗎?」
床榻上的朱厚照已無法回答他,可他的嘴角仍然微微上揚,似乎在嘲笑世間庸俗的凡人,凡人里。似乎也包括了秦堪。
秦堪淚若長河,胸腔間卻忍不住冒出一股勃然怒氣,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只羨鴛鴦不羨仙是嗎?只有你懂得世間的情愛是嗎?所以你可以了無遺憾選擇這種飛蛾撲火般的結局,但你知不知道。你倒下去了,天下將有多少人為你的兒女之情而命喪黃泉?多少人家的無辜婦孺因你的倒下而流離顛沛,甚至淪為奴役玩物?你的兒女之情竟如此自私,你的肩上難道只有劉良女這一份責任嗎?祖宗傳給你的江山社稷被你扔到哪裡去了?」
殿內的動靜傳到外面,殿門吱呀開了一線,一名小宦官擔心地朝裡面張望了一眼,見裡面除了秦公爺怒目勃發外。似乎並無異常,小宦官猶豫了一下,終於畏懼地小心將殿門關緊。
看著一動不動的朱厚照,秦堪滿肚子的怒氣又漸漸消去,眼淚再次不爭氣地流出了眼眶。
「陛下,睡夠了。醒來吧,你曾說過,你我既是一生的君臣,亦是一生的朋友,我非逆臣。但我的忠心不廉價,它只對朋友有效,你再不醒來,連我都無法保證自己會幹出什麼事情……」
眼淚伴隨著呢喃輕語,滴滴摔落在地,迸裂出點點黯然神傷的晶瑩。
……
走出豹房大殿,秦堪的目光一如平常般清冷,平靜,完全看不出剛剛哭過一場的樣子。
一直守候在門外的張永急步迎上前,擠出笑容領著秦堪朝宮門走去。
「張公公,陛下昏迷期間,煩請你命太醫悉心救治,宦官宮女們盡心侍候,勿使慢怠。」秦堪平靜地道。
張永泣道:「陛下是雜家的天,雜家怎敢不悉心照拂。」
秦堪仰頭看天,呼出一口濁氣,眼眶又有些發紅了:「在最燦爛的時候黯然消寂,相忘於江湖不如相忘於廟堂,這樣也好,十四年來,他干出的任何事情總能令世人目瞪口呆,這一樁大概是他驚世駭俗的最後一樁了……」
二人已走到豹房殿外一片幽幽蔥蔥的樹蔭小道上,張永見左右無人,忽然朝秦堪撲通跪下,泣道:「秦公爺,陛下若駕崩,我等閹人大禍臨頭,求公爺救我!」
秦堪一怔,黯然長嘆。
「張公公,時局紛亂,天威難測,連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們且耐心等等吧。」
「托公爺的四夫人巧施妙手,給陛下延命十日,初時雜家還覺得十日之期大有可為,於是遍索北直隸名醫入京,但是眼下日子一天天過去,陛下卻仍舊昏迷不醒,雜家這心裡越來越絕望,公爺啊,咱們怕是沒生路了,待新君登基,賞新罰故,天下之大何處才有我等立足之地?公爺,正所謂唇亡齒寒,雜家的性命固然危險,公爺您……怕是也好不到哪裡去,求公爺想想法子,再救我一次。」張永說著說著,竟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秦堪抿緊的嘴唇,眼中卻飛快閃過一絲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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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昏迷第八日,各地藩王蠢蠢欲動的壞消息接二連三傳到京師。
內閣,司禮監,都察院三方於文華殿召見太醫院院判劉文泰,正式詢問朱厚照病情,面對滿殿重臣的連聲質問,劉文泰神情黯然,流著淚默默搖頭。
眾臣終於心若死灰。
文華殿陷入可怕的沉默,足足小半個時辰沒人說一句話。
每個人的眼角都在微微抽搐,每個人都在心中默默決斷,決斷一件小則影響一人榮辱,大則影響國運氣數的大事。
久久沉默之後,殿內忽然一聲清脆而突兀的炸響,內閣首輔楊廷和摔碎了一隻茶盞兒,眾人愕然望去,卻見楊廷和老淚縱橫,身軀劇顫,失去血色的唇縫裡硬邦邦地迸出一句話。
「國不可一日無君,大亂即至,不能等了!召在京四品以上官員及京中各勛貴齊赴太廟,祭拜列祖列宗……」楊廷和的身軀抖動得愈發厲害,眼睛一閉,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腮而下,語氣卻無比的堅定,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