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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明白了,可惜明白得太晚,更可惜的是他腳下躺著的二十多個同伴,他們死都死得糊塗。可憐又復悲哀。
「馬文升,……果真不是你下的手?不是你又會是誰?」李崇目光竟露出哀求之色,他想等到一個他想要的答案,他想證明自己和同伴們數年的刻骨仇恨不是一個可笑又可憐的錯誤。
馬文升目光清澈地直視著他,沉沉嘆了口氣:「老夫與你們毫無私通。更談不上仇恨,怎會做出這等損陽壽的事?」
這話無疑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利益是永恆的理由,它可以讓仇人變成朋友,也能讓朋友翻臉成仇,當初一起貪墨有過利益關係的人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李崇臉色一片嚇人的慘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失神地喃喃道:「是他,只有他了,劉清,劉清……哈哈,好一個鎮守太監,好一個仁義朋友!我們三十多人愚蠢如斯,今日才知真相,死得不冤,死得活該!」
「李崇,時至今日,老夫問你一句……」馬文升目光漸漸變得銳利起來:「你言語中多有怨懣之意,你且說來,當年你們貪墨兵糧兵餉被老夫開革發配,可曾一絲一毫冤枉了你們?」
李崇仰天大笑像個瘋子:「冤枉?不,馬尚書斷案如神,明察秋毫,怎會冤枉我們?不錯,我貪了,三十多個弟兄上到我這個參將,下到小小百戶全都喝了兵血,三年前李某便已認了罪狀……」
馬文升向前踏上一步,冷冷道:「那麼,你有什麼資格滿腹怨氣?滅你們滿門另有其人暫且不論,老夫的處置莫非不公?」
「馬尚書定罪恰當,我們無人不服……」李崇頓了頓,變了個人似的忽然厲聲嘶吼起來:「但是,馬尚書,你定得了整個宣府邊軍的罪嗎?」
吼聲如黃鐘大呂,震聾發聵,所有人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
「貪墨,邊軍將領上下何人不貪?小到兵械生鐵,大到錢糧,朝廷撥給多少,總督衙門扣一半,指揮使司再扣一半,下面的千戶百戶再扣,一石兵糧落到軍士手裡時,已不足二兩,邊軍的貪墨已成了規矩,哪個將領敢不守規矩,與韃子交鋒時不知何時何地便會被咱們自己人在背後捅黑槍,末了報個戰死殉國,邊軍風氣如此,誰能不貪?誰敢不貪?」
「馬大人,李某當初也是光明磊落的漢子,李某上陣奮勇殺敵,手裡也攢著十餘條韃子的性命,為前程搏軍功,李某連命都可以不要,可是在宣府搏前程,不是勇猛殺敵便能得到的,李某若不貪,便跟所有將領不是一路人,處處受到排斥打壓……」
李崇通紅的目光注視著馬文升:「馬尚書,你拿我等問罪,李某無話可說,然而你為何只拿了我們三十幾個將領,卻把其他人放過?」
馬文升鎮定的神情漸漸變了,臉色不由自主蒼白。
「邊軍已糜爛若斯,你馬文升除惡不盡,我李崇為何沒資格滿腹怨氣?」
李崇仰天嘶聲大笑起來。
「都說如今大明是盛世中興,世人只見金玉滿堂,何曾見過韃子犯我大明國土燒殺搶掠,何曾見過邊軍將領層層剋扣,軍士們連飯都吃不飽猶握著兵器苦苦抵抗,哈哈,如此盛世,李某生不如死!」
言畢,李崇身軀搖晃幾下倒地不起,校尉上前查看,發現他還沒死,只是失血過多暈厥過去了。
秦堪和馬文升默然無言,呆立院中許久。馬文升索然嘆了口氣,轉身緩緩離開時,背影竟顯得佝僂蒼老了許多。
邊軍將領人人皆貪,誰會不知?揭開盛世的外衣,內里卻滿目瘡痍,處處糜爛,皇帝不敢揭。文官們不敢揭,於是將浮華堂皇的外衣蓋上瘡痍,假裝什麼都沒看見。於是歌舞昇平。鶯歌燕舞,此樂何極……
今晚的秦堪又徹底的上了一課,他發覺自己越來越了解這個正在中興的朝代了。
然而越了解卻越心涼。為李崇感到悲哀,為邊軍感到悲哀,更為那無辜喪命的四百多口人感到悲哀。
秦堪仰頭看著恢復了寂靜的夜空,眼中露出了誰也不曾發現的凌厲光芒。
他不想當聖人,但他更不願跟那些官員一樣麻木不仁,將領貪墨他無法解決,衛所糜爛他也毫無辦法,因為他只是一個小人物,無法改變這個時代。他所能做的,便是為那四百多個老弱婦孺討一個公道。天不報,我來報!
李崇命大,身中數彈卻沒有傷到要害,被拿入了詔獄。
勿需審問了,策馬禁宮。皇門射箭這一款便足以將他打下十八層地獄。
不論什麼人,不論有多大的理由和冤情,敢於挑釁朱家皇權者,絕對沒有好下場。
弘治帝鬆了口氣,滿朝文武也鬆了口氣,尤其是牟斌和王岳。更是笑得眉眼不見,這幾日他們承受的壓力是最大的。
監察御史們開始不安分了,他們早在等著這一刻,若不滿懷正義地參劾人間不平事,若不激昂頓挫地聲討那些犯了錯的官員,怎好意思當御史?
清流之所以被稱清流,是因為他們從來不信「水至清則無魚」這句話,他們要的是朗朗乾坤,要的是清澈見底,絕對摻不得小小一粒沙子。
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御史們奮筆疾書,無數參劾的奏本雪片似的飛進了內閣,飛到了弘治帝的案頭。他們參馬文升,參宣府總督,參宣府鎮守太監,御史們瘋狂起來像一條條見人就咬的瘋狗,他們的眼中除了自己,全是壞人,全該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