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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斌起身,眼淚已不再流了,可眼眶卻仍舊發紅,恭敬中帶著幾分淡淡的怨氣,這種怨氣恰到好處,看在弘治帝眼裡,仿若被父親訓斥了的孩子般委屈,瞧得弘治帝心中柔和鬆動了幾分,責怪之言再也說不出口。
秦堪一旁靜靜看著,心中不由大是佩服,簡直對錦衣衛的老大五體投地,這表情,這演技,這戲感……奧斯卡算個屁,老天真應該降幾道神雷,把那些評委劈到大明朝來看看,看看什麼才叫真正的奧斯卡影帝級水平。
活到老,學到老,這一瞬間秦堪又學到了很多,想想前世的奮鬥史,深深覺得自己走了不少彎路,很多事情看似複雜,其實幾滴眼淚便能直通康莊的。
秦堪這頭在咀嚼品位著牟斌的表演風格,那頭的牟斌終於開口了,聲若杜鵑啼血猿哀鳴,可謂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臣啟陛下階前,昨日下午,臣已聞知東廠番子蠢蠢欲動,不知何事竟欲尋釁錦衣衛,臣大為驚愕,急命校尉打探,終不得其果,晚間掌燈時分,臣正準備給東廠下帖詢問事由,卻沒料到東廠徒然發動,圍攻我內城秦堪所領千戶所,臣本大怒,欲令闔城錦衣衛反擊,卻思及陛下曾常言『邦畿千里,惟民所止』……」
弘治帝眼中露出幾分光采,讚許點頭:「不錯,朕確實說過,此句典自《詩經》。」
牟斌道:「臣讀書不多,唯忠君忠國忠社稷而已,陛下說過,這句話的意思是,京師周邊,乃百姓樂土也。既為百姓樂土,臣豈敢因私憤而在天子腳下興刀兵?否則京師何以稱百姓樂土?陛下顏面何存?」
這番話說得連李東陽大學士也頻頻點頭,顯然,牟斌正確無誤的世界觀得到了眾人的讚賞。
王岳臉色越變越白,身軀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話說得漂亮,可一字一句都是以他東廠為反面教材,相比之下,東廠昨夜所為簡直已成了禽獸行徑,更重要的是,東廠乃皇帝家奴,家奴禍害皇都,陛下的面子朝哪裡擱?
牟斌接著道:「所以昨夜東廠圍攻秦堪千戶之時,臣一邊流淚,一邊忍著心痛嚴令內城各千戶不得妄動,給咱們大明的皇都留點體面,給天子陛下留點體面,不讓天下百姓和番邦外國瞧咱們大明的笑話……可憐了秦千戶,領著百餘人的校尉在千戶所苦苦支撐,抵擋著東廠狂風暴雨般的攻勢,此刻思來,臣猶覺得對不起秦千戶,可為了大局,臣不得不為,若時光倒流再重複昨夜之事,臣仍舊只能做出同樣的選擇!」
日你親妹妹!
憤怒的秦堪終於忍不住在心裡狠狠罵出這一句髒話。
可表面上秦堪卻不得不朝牟斌擺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朝牟斌拱手道:「指揮使大人不必內疚,臣等為了大明,為了陛下體面,身死報國乃臣子本分,不論血灑沙場還是忍辱負重,都是天子親軍的份內事。」
王岳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狠狠盯住了秦堪。
牟斌含淚繼續道:「……只可恨東廠張狂,不知收斂,臣一退再退,可他們一進再進,直到聽說番子們放火燒了內城五個千戶所,陛下!臣已退無可退了呀!求陛下明鑑!」
牟斌深深叩拜後抬起身委屈而悲憤地瞧著弘治帝,表情很決絕,仿佛只要弘治帝再懷疑他一絲一毫,他將毫不猶豫地在這大殿內表演活人吞劍以證清白。
秦堪有樣學樣,也拜伏顫聲道:「陛下明鑑,非我錦衣衛不能忍,委實是東廠欺人太甚!」
弘治帝目注秦堪,溫聲道:「既然你們錦衣衛下午便聞知東廠動靜,你為何不事先避開?」
秦堪嘆氣道:「臣痛恨自己的幼稚,一直以為東廠不會幹出這等混帳事,沒想到臣深深的錯了……」
王岳呼吸徒然變粗。
李東陽一直保持著沉默,眼睛卻盯著秦堪,目光露出幾分讓人看不懂的色彩。
弘治敲了敲案面,擰眉沉思道:「秦堪,秦堪,這個名字朕好像在哪裡見過……」
李東陽上前拱手道:「陛下,數月前,臣曾將一份南京戶部尚書秦紘的奏本呈給陛下御覽,裡面有一種新式的借貸記帳法,老臣若沒猜錯,此法應是面前這位秦千戶所創。」
弘治帝恍然點頭:「原來是你呀,呵呵,秦堪,你很不錯。」
秦堪大喜,從一個皇帝口中說出「你很不錯」這樣的評語,想必皇帝已將他記在心裡了吧?
「皇上謬讚,臣愧不敢當。」
弘治笑了兩聲,又蕭然一嘆,道:「你那記帳法子倒是絕佳,可惜我大明……」
說著弘治帝忽然住了口,秦堪很清楚他想說什麼,大明的貪官污吏那麼多,如此清晰透明的記帳法怎麼可能推行得下去?
他很理解弘治帝的心情,那是一種壯志未酬的無奈。
王岳見弘治帝的態度越來越偏向錦衣衛,不由急了。
事情到了這地步,辯解已然無用,他知道自己錯了一著,這個責任避無可避,但天子陛下對錦衣衛的態度越和善,便代表著對東廠和他王岳的處罰便越重,他不能不急。
「陛下,老奴有話說,」王岳上前一步,跪拜下來以頭觸地,忿忿道:「此事東廠做得太過衝動不假,可老奴敢對天發誓,絕沒派人放火燒李學士和內城幾位錦衣衛千戶房子之舉,此事蹊蹺,定是錦衣衛的詭計,故意栽贓東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