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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東陽的告老決定頗為急切,禮儀里的三請三留過程非常倉促,短短三日便塵埃落定,朝中無數官員這才如夢初醒,失望也好鄙夷也好,總之李東陽這回是真要離開了。
……
京師又下起了大雪,鵝毛般飛揚飄灑,天地蒼茫如水銀泄地,無休無止。
朝陽門外十里亭,早早聚集了上百位大臣,各自穿著厚厚的皮髦,站在寒冷徹骨的亭外。
李東陽的身軀微微佝僂,卸下朝服的他已不復當初內閣首輔,柄國執宰的威嚴形象,此時的他只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和所有普通人一樣會老,會病,也會毫無意外地走到人生的終點。
送行的人群里有李東陽的門生,有相厚數十載的同僚,甚至連朝中曾經勢不兩立的政敵都親自來與他共飲臨行酒,一笑泯恩仇。
在其位時不共戴天,離棧歸鄉不尋仇,大明朝堂的君子政治此刻正綻放著獨特的魅力。
不知領受了多少祝福,不知悄悄用衣袖擦拭了多少次眼淚,不知喝了多少杯臨行酒,李東陽已然微醺,腳步踉蹌。
直到臨近午時,李東陽才告別了同僚和門生,家僕趕著近十輛大車,在朱厚照特賜的禁中武士護送下,李東陽登上馬車,渾濁的目光似乎在人群中尋找某個熟悉的身影,結果一無所得,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吩咐馬車上路。
十里亭往西三十里,當車隊行至一個名叫雁翅鎮的地方,官道旁一座久已廢棄的涼亭內忽然傳來一聲朗笑。
「西涯先生臨行磨磨蹭蹭,可是在等我嗎?」
第653章 城外送別
車隊停下來了,李東陽掀開車簾,卻見官道旁廢棄的涼亭四周散布著許多侍衛,秦堪獨自一人坐在涼亭內,破敗的石桌上已擺滿了精緻的小菜,紅泥焙爐上正燙著一壺酒。
秦堪一襲青衣素麵,玉冠金帶,靜靜坐在涼亭內,含笑注視著李東陽,永遠不溫不火,儒雅翩翩,眼睛仿佛有一種化雪成春的魔力。
李東陽眼眶一熱,哈哈笑了兩聲,下了馬車便往涼亭走去。
秦堪笑著站起身,朝李東陽拱手:「西涯先生此去一別,相見無多,今日晚輩在路邊野亭置一杯薄酒,西涯先生滿飲之後再上路如何?」
李東陽大笑:「寧國公的酒老夫怎能不喝?」
說罷抬手取過桌上的酒盞一飲而盡。
「好酒!」李東陽大聲贊道,贊完還不夠,連幹了三大杯,今日城外百官送行,李東陽本就喝了不少,此刻三杯下肚,身形頓時有些搖搖欲墜了。
秦堪笑得爾雅,嘴下卻絲毫不留情:「西涯先生口味真獨特,其實這酒是臨時從福賓樓買的,半兩銀子一壇還搭送倆豬蹄,晚輩實在喝不下如此粗糙的酒,只好將它拿來待客,難為西涯先生贊它『好酒』了……」
李東陽聞言差點吐出來,立馬便瞪起了眼睛:「果然是個混帳,臨走還坑老夫一道!」
秦堪嘆道:「晚輩不才,卻也自認為算得上先生的忘年知己了,時下有風有雪有知己,就算是醋也應該是人間第一美醋,飲之如甘泉,先生大把年紀,為何仍著相執迷?」
李東陽哈哈一笑:「不錯,老夫活了一輩子,臨老反倒不如你這弱冠之子看得看,確實是老夫著相了。來,滿上!」
秦堪笑著給李東陽斟滿,李東陽仰頭一飲而盡,有了秦堪的解說,這回再仔細品味,李東陽咂摸著嘴,臉色有些怪異。
「好喝嗎?」秦堪眨眨眼。
「你剛才不說不覺得。一說起醋,老夫怎麼覺得這酒帶著酸味?有風有雪有知己,這酒不應該是這個味兒呀……」
「因為我真的在裡面加了醋。」
李東陽不說話了,捋著長須沉默好半晌,這才面無表情道:「今日你出城是為了尋仇吧?」
「西涯先生太多心了,晚輩真是來送你的。除了送你,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李東陽不愧是以善謀聞名的老狐狸,聞言老眼一眯:「老夫知道你為何而來。」
秦堪急忙誠懇萬分道:「當然為送老大人歸鄉而來。」
李東陽冷哼:「若老夫再不識相,恐怕酒里不止是放醋,該下毒了吧?」
「言重,呵呵,老大人言重了。」
李東陽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沒好氣地扔給秦堪:「方才在城外久等你不來,老夫心頭火起,正打算一把火把它燒了呢。」
秦堪如獲至寶接過這張紙,匆匆一掃之下,不由大喜過望。
今日大清早出城,除了送別李東陽之外,主要為的便是這張紙,紙上只寫了一串名單。皆是朝中大臣,有禮部右侍郎白鉞,新任戶部尚書顧佐,工部左侍郎洪鐘等等,排頭第一個名字,赫然竟是新上任的吏部尚書,李東陽的師弟楊一清。
從這一串名字上可以看得出。這張紙多麼的珍貴。
秦堪鄭重其事將紙貼身收好,站起身朝李東陽長長一揖:「晚輩多謝老大人,此情今生怕是難以為報了。」
李東陽緩緩道:「這些人皆是老夫交好的同僚或晚輩,昨日老夫已一一囑託他們。他們也答應了,日後儘量與你方便,不過你能不能收服他們,要看你自己的本事,秦堪啊,你如今雖權柄朝中無二,但你畢竟不是文官,與文官有很大的差別,老夫拼盡全力只能為你做到這個地步了,無法再給你任何助力,但求能稍減一下你的阻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