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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離的樂師一直蒙著臉,躲在紗帳後面,只下台的時候露了長裙一角,神秘得讓人心裡痒痒。
將離先一愣,隨後賠笑回說,她自己的樂師不巧傷了手,今天這搭曲子的是臨時從外面請的,不便在醉流華拋頭露面,請諸位老爺原諒則個。
老爺們哄將起來,不干:什麼「裡面外面」的?座中這麼多貴人,春闈的狀元郎來了也得下馬作揖,你個半夜的狀元娘拿什麼喬?
將離是「清麗脫俗」款的,俗脫得太光,也就沒有長袖舞了,難免不會應對場面。她正僵在那不知怎麼辦好,就聽有人說道:「來了!見唄——只要您敢看。」
那嗓音質地低沉,卻非得刻意高高捏起,吊到高處上不去,走調劈了嗓子,讓人聽著直起雞皮疙瘩。
眾人一抬頭,見那被將離藏藏掖掖的樂師倒是個爽快人,就這麼大方地扛著……抱著琴下了樓。
此人畫著時興的仕女妝面,濃妝艷抹,一臉白泥上還蒙了塊半遮半露的紗。
按說,抹成這熊樣還能看得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本人應該不寒磣……就是不知為什麼,她渾身透著怪異。
此人過於人高馬大,姑娘們大多只到她肩膀,那大白腦袋一枝獨秀地壓在群芳腦瓜頂上,有點駭人。人高,骨架也大,她那「香肩」上大馬金刀的鎖骨扎得兩膀子肩袖隨時要崩,大腳丫子將繡鞋撐成了一對船,扭起來地動山搖……還順拐了。
這位出來團團一拜,咧嘴朝四面八方展覽她那一口白森森的牙:嘴上胭脂抹得倉促,不小心蹭到了牙上,那血盆大口一張,活像剛啃完死孩子沒漱乾淨,多看一眼能中邪,活活把座中一干貴客的酒給嚇醒了!
永寧侯這會兒已經低調地離了座。
侯爺少年時擲果盈車,號稱金平第一美男子,感覺這幫「名妓」們長得也一般,所謂「技藝」更是稀鬆二五眼,實在沒什麼好看的,還不如回家攬鏡自照。他來醉流華就是敷衍應酬,該打的招呼打了,也懶得看這些人散德行起鬨,遂整衣冠下樓,要家去了。這一下樓,正好跟那退場的大腳樂人走了個對臉。
侯爺本不肯正眼看風塵女子,無奈這位個頭實在太茂盛,不正眼看就得翻白眼了。
他被那張撞他眼裡的濃妝鬼臉唬了一跳,正納悶這是何方妖孽……怎的隱約還有點面熟?就見那應對起流氓們遊刃有餘的樂師臉色驟變,臉上半斤白泥差點裂開,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她」是琴也不要了,繡鞋也上天了,奔將起來動靜非同小可,活像頭裝了蒸汽火機的大野馬,就差尾巴骨上噴白煙了!
侯爺沒料到香霧盈盈的醉流華里還飼養了這等神獸,茫然片刻後,他驀地反應過來了什麼,一把捂住前胸,臉色鐵青。
左右家人不明所以,以為老爺又犯了心口疼,忙上前攙扶:「老爺?」
就聽弱柳扶風的侯爺從鼻子裡哼唧出一嗓子變調的顫音:「拿……給我拿下……」
侍衛家丁們莫名其妙:「拿誰啊?」
侯爺深吸口氣,氣沉丹田:「給我拿下那孽障!」
整個醉流華都讓侯爺這一嗓子吼得沒了聲,片刻後,所有人都聽說了——列位兄台你們猜怎麼著?剛才那嚇死人不償命的「樂女」啊,不是別人,正是永寧侯世子喬裝改扮的!
男扮女裝,在花街柳巷,還兜頭撞上了親爹,熱不熱鬧!
這永寧侯世子是何許人也呢?
此人大名奚平,據說偌大金平城,萬千敗家子,未有能出其右者。
世子爺這回荒唐出了新花樣,眾紈絝還在為醉流華一張雅座的鑒花帖搶破頭,人家已經登台自己當花去了,誰聽了不得稱道一聲「會玩」?
當時,醉流華里紈絝們集體醒了酒,脖子人均長了兩寸。只恨不會「飛顱功」,竟不能將腦袋拋出去圍觀永寧侯世子女裝夜奔。
世子爺水袖飄搖,被他爹的人碾成了一隻大么蛾子。他將瘦得岔不開腿的裙子撕到膝蓋上,光著兩隻大腳丫子從醉流華飛出來,一路奔西北流竄。
剛跑過畫舫渡口,迎面碰上了兵部侍郎之子王保常。奚平不由得暗道一聲晦氣,這可真是冤家路窄。
原來這位王公子也是個不學好的玩意,還老覺得自己是怪不賴,堪稱英才。該「英才」武舉落了榜,讓老子娘花錢在禁軍里給謀了個差,常到風月之地來吹牛皮,吹高興了就喝酒,兩盞黃湯下肚就找不著北,就要當眾表演一番「力拔山兮」。輕則對侍奉左右的姑娘咆哮呵斥,上頭了動手也是常事,因此他一來姑娘們就犯怵,人送雅號「王大狗」。
世子爺和王英才臭味不相投,沒事就互相拔份別苗頭。
此時,王保常正好站在四尺來寬的小路口,這位兄台身形孔武不凡,將那路口堵了大半。可能是喝多了,他手裡拎著盞慘白的風燈,一雙死魚眼直勾勾地盯著奚平,也不知道讓路。
好巧不巧,就在這時,一陣邪風掃過來,路口的一排蒸汽路燈不知怎的滅了,「噗嗤」一聲放出細細的煙。燈下掛的翠鳥木雕給煤煙燻黑了大半,不陰不陽地隨風亂擺。
奚平心說他都上了包漿了,親爹一照面尚且沒認出來,何況王大狗?
但為免節外生枝,他還是打算擋一擋臉。遂將水蔥綠的長袖一甩,香噴噴地糊了王保常一臉,吊起眼鬼叫道:「負心漢,還我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