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頁
奚平本是天生的三寸不爛之舌,此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啞然片刻:「我……我在西楚……嗐,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了……」
周楹打斷他:「受過委屈嗎?」
奚平被他問愣了。
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來也沒人問過他。
阿響、徐汝成、林熾、秋殺……要麼聽他調配,要麼把他算進局裡。有人信任他,也有人防備他。他是藏在詭異神像後面的「太歲」,不可說、不可寫、與上古魔神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被晚秋紅視為同類,跟「委屈」倆字有什麼關係?
那是形容小孩的話啊。
奚平思量了好一會兒,回道:「那倒也沒有。」
這是實話。五年來,他不知道自己是侯府世子,也就不覺得每天跟渝州的苦勞力們一起吃糠咽菜有什麼委屈,不覺得遍布的暗傷與沉疴有什麼稀奇——人人都有。
他附在那些流亡的難民、地牢里的靈相娃、黑市中被買賣的奴隸身上……跟著他們生生死死,飽嘗虐待與凌辱,卻知道那並不是什麼東西強加給他的磋磨,那是別人的命運。
他只是個徘徊在朽木中,伴生陪死的人。
既然大家都習以為常,他自然也就跟著一起習以為常。
可見世上哪有什麼天生的公子王孫,「嬌貴」都是自憐而已。
「嗐,」奚平沒心沒肺地說道,「我就是在大宛受限制多點,在西楚還挺好的。白令大哥手下那徐大傻能在野狐鄉奪位成功,還不都靠我?嘿嘿,我就是蛇王背後的太……」
他這牛沒來得及吹上天,便被山谷中一聲近乎於龍吟的長嘯打斷。
緊接著,幾條身影落在林熾身邊,主峰附近的幾個升靈峰主全被長老們動手的動靜驚動。
錦霞峰主聞斐「刷」一打開扇子,上面浮著一層倉促的草書:「怎麼了?」
林熾搖頭:「司禮長老突然出關,神色有異地下了星辰海,然後又突然動起手來,我也不知道……」
「章珏!林宗儀!」主峰下,趙隱宛如嘶吼的聲音傳來,「我早就知道你二人覬覦主峰已久!」
章珏道:「一派胡言!你糊塗了麼……司刑,雲天宮請荊條!」
「荊條」是玄隱山司刑大長老手中第一神器,相傳是當年南聖見生靈在神魔大戰中受苦,自覺罪孽深重,披掛在自己背上的荊條。南聖離開凡塵後,便將荊條留在了雲天宮刑堂,那東西一鞭下去,掃個邊就能讓築基以下的弟子魂飛魄散,下可以誅升靈,上可以捆蟬蛻。
林宗儀應聲一抬手,半空中一道紫電橫著劈了過來,聞斐與林熾這倆一個煉丹的一個煉器的,同等級里都屬於「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人,忙各自躲開,青鸞身上逼真的毛都豎了起來!
林熾拂袖盪開周遭「噼啪」亂響的電火花,捏了個手訣,袖中一塊薄雲般的仙器飛出去,蓋在了鍍月峰上,護住鍍月峰上眾多他根本叫不出名的內門弟子。各峰主這才回過神來,紛紛給自己山頭布防。
九個趙家勢力下的峰主先後趕到,一看這情景就想多了——畢竟離上一次玄隱內亂還不到三十年。為首一個趙姓峰主按捺不住,質問道:「請問司命、司刑二位長老,這是做什麼?」
沒得到回答,只見荊條落下,山谷里一聲裂帛似的炸雷響,隨即那電光卷著一團濁氣飛了出來。
趙家峰主們驚怒交加地交換著眼神,雖說玄隱山是三十六峰主理事,但背後沒有蟬蛻撐腰——譬如周家——就是處處掣肘,低人一等。司禮長老要是倒了,別說趙家有九峰主,就是三十六峰都歸他們管,以後也只是淪為管家之流罷了,還有什麼前途?
為首的趙峰主一咬牙,不要命似的帶人沖了上去。
九大升靈同時出手拉扯住荊條,司刑的封口飄落,怒喝道:「讓開!」
荊條電光怒漲,九個人被秋風掃過的落葉似的飛了出去,然而這一滯,荊條中捆著的濁氣中陡然凝出一人影,轉瞬膨脹幾倍,掙開荊條往東去了!
九霄雲上,驚雷掠過,晃出來的都是私心。
聞斐將扇子一扣,一道靈氣打入離主峰甚遠的飛瓊雪山,撞上山封——劍神,快醒醒!後院都著火了,還睡!
「三哥!」奚平顧不上別的,「你趕緊從封魔印下出來,快走,有蟬蛻會降臨東海!」
周楹不慌不忙地將最後一顆丹藥吃完了,提起玄隱山,他身上那種略帶厭倦的冷漠就又回來了:「你還有神識在玄隱山上,二對一,他怎麼跑的,有升靈攪進了蟬蛻戰場?」
奚平:「……」
猜得還真准,這些大能們一脫褲子就讓人猜出尿性,是不是也該閉關反省一下?
「沒事,沒那麼快,另外兩位會追上來的,」周楹道,「再說他來了豈不正好,我們到時候就可以見證,被自己心魔吞噬的蟬蛻長老如何親自拆了封魔印。」
奚平的心沉了下去。
從小他就聽過下人嚼舌根,說三殿下親緣淡薄、先天不足,恐怕是長不大的。人都是奔著來日活的,三殿下沒有「來日」,壯志也好、野心也好,便都如浮雲。別人體弱多病,或許也有別的快樂,能同親朋好友續一世緣,給人間留下點什麼,有人就覺得不枉此生。可是周楹能留下什麼呢?他一出生,就只是個靈骨上附帶的……多餘的皮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