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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起了嗚咽,有人跨過棺材握手言和,有人燒著紙。一陣風吹來,紙錢和紙灰漫天飛,火星照亮了骸骨的眼眶,像一場光怪陸離的法事。
不斷有抬著棺材的人在往這邊聚攏,莊王背著手,迎著飛舞的紙錢,逆著人群往外走。
他和白令身上都帶著符咒,凡人看不見他們,唯有幾個混在人群里的修士不動聲色地往這邊瞥了一眼,頷首讓路,以示「同道中人,並無惡意」。
莊王不與任何人「同道」,目不斜視,遠離了人群,才對白令說道:「我原沒想到,在沽州,這些『民間散修朋友們』竟也這樣猖獗。沽州爛了,才是爛到根里了。」
沽州一帶民風保守,百姓多迷信,自古最忌妖邪。
孝宗八年,幾個雲遊的野僧行至此地,恰逢時疫流行,因度牒不全,被恐慌的村民疑作邪祟,圍毆至死。
類似的事層出不窮,史書上記載,僅孝宗年間,就有上百人因被疑使「魘勝之術」,被扭送衙門,釀成無數糾紛和冤假錯案。天機閣怕有人利用百姓恐邪,藉機誣陷他人生事,特別在沽州一地成立了南北兩個分部,以便宜從事。
此地方言中,罵人最重的話就是「穢生子」,意思是「妖邪之後」。
莊王伸手夾住一張飛到他肩頭的紙錢,唯恐天下不亂地笑道:「五代而已,恨不能每天拿香灰洗澡的沽州人自己站在棺材上,等著穢生子來救苦救難了,熱鬧。」
白令道:「屬下已按您的吩咐,將那幾套常見制式銘文的拆解方法傳出去了……只是殿下,現在越鬧越大,天機閣左支右絀,倘若驚動玄隱山,我們在其中做的手腳是瞞不過去的。」
「不礙事,玄隱山不敢插手,」莊王悠然道,「民怨既起,他們現在也只能假裝『仙人不問凡俗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事後捏著鼻子出來給各家的不孝兒孫收屍罷了。」
白令奇道:「這怎麼說?只是為了名聲嗎?」
不說玄隱內門,就是那些半仙,抬抬手也能壓死一堆凡人,會在乎這點民怨?至於名聲好不好聽,全看粉飾得認不認真了,仙門若是在意,還能拿不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怎的?
莊王笑了起來:「那就只能怪南聖了。」
他難得願意講仙史,白令總覺得聽一次有一次進益,不覺聚精會神起來。
「幾千年前,仙門格局未成,高手如雲。那些呼風喚雨的蟬蛻們,一些成了『先聖』,開山立宗、享百代香火;一些成了『魔神』,身與神俱滅,永墮無渡海。」莊王一邊說著,一邊遠離了人群,火光在遠處憤怒地跳著,他淡淡地問道,「你可知是為什麼?」
白令遲疑道:「可能是技不如人,成王敗寇吧?」
「到了他們那種境界,早就不是術法之戰了。」莊王不緊不慢地說道,「『升靈』脫凡,『蟬蛻』 登仙,蟬蛻之上,還有『月滿』。月滿則成神成聖、入主靈山。」
「那時蟬蛻大能們爭奪月滿神位,是『道心』之戰,最後只有五個人脫穎而出,才有了後來玄隱、崑崙、凌雲、三岳與瀾滄五大門派,並依此分化出五國——這五位先聖中,有長於馭獸的、精研法陣的,還有劍道高手……總之,所擅之術大不相同,但道心竟然相近。」
白令問道:「是什麼?」
莊王略帶譏誚地一笑:「庇佑蒼生。」
白令一瞬間疑心他在背正統仙家史書。
「這是真的,並非修史之人的粉飾。」莊王好像腦後生眼似的,不用看就知道白令的表情,「天道至公,有自己的平衡。蟬蛻之前修為靠個人,過了蟬蛻,就已經不是修為的事了。想要月滿,道心須得融入天地,被天道接納。我懷疑三千道中,只有合了『眾生所望』,才有月滿的資格。」
白令一陣戰慄:「所以螻蟻朝生暮死,眾仙不屑一顧,然而仙人還需依託在神聖門下,神聖卻是由萬萬隻螻蟻決定的!」
「不錯。道心不可違逆,道心碎則修行廢。我有時候覺得,很難說當年五聖是『入主』了靈山,還是被押在了靈山,直到給人間開了太平,羽化至『無塵』境,方得解脫。」莊王說道,「玄隱之基就是南聖的道心。四大長老、三十六峰主雖然明面上各有自己的道心,但玄隱始終是他們的根——也就是說,他們每個人的道心中,都有一部分是襲承自先聖的。平時那些蟬蛻升靈們為了資源爭權奪勢,你說等民怨沸騰的時候,他們敢不敢為了自家幾條阿貓阿狗,忤逆先聖的道心?」
「他們只能眼看著這把火燒起來,盼著風小一點,火滅得快一點。」莊王朝遠處看了一眼,喃喃道,「我現在懷疑我被周坤算計了,那老東西早知道我會幹什麼,故意放我出來點火。」
支修裹著霜雪從飛瓊峰上滑下來,照庭掠過碧潭峰時,見終年綠樹成蔭的碧潭峰上煙雲繚繞,將漫山碧濤蓋得嚴嚴實實。
碧潭峰封山……端睿殿下閉關了?
這個時候?
不待多想,照庭劍一擺,支修已經落在了玄隱山主峰上、守心堂前。
往來守心堂的內門弟子們驚見支將軍,紛紛站定了喊「師叔」。支修有天大的急事也不忘禮數,一一點頭還禮:「司禮長老可在?我想請一張下山令……」
話音沒落,就見一人匆忙御劍落下,飛太快,落地時腳下踉蹌了一下。支修隔空扶了他一把,來人忙道:「多謝小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