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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那在他眼裡只會「汲汲於凡俗權力」的病秧子三哥,轉身就成了開明司的主人,直接改變了大宛……甚至整個大陸的玄門格局,被龐總督掛在嘴上忌憚了好多年。
變天時他懵懵懂懂,修行上茫然無措,周樨終於發現,所謂被「周林兩家寄予重望」,只是他自作多情。宗族視子弟如草芥,因他血脈容他生長而已,並不曾多給過他一分注視。
此後十多年,周樨再沒有找到過自己的位置。
周樨的腳步像是陷進了泥里,越來越遲緩,一不小心跟丟了龐戩。
「發什麼呆呢?」龐戩翻過頭來找他,勉強壓下不耐煩,說道,「此地有前輩大能留下的迷障,容易迷路,跟住我。」
周樨忙收斂心神,緊走幾步趕上。
兩人過處,濕地的荷塘中,幾朵野蓮花忽然無風自動起來。
鏡花村所在的小島,要是畫在地圖上,可能也就幾畝地大,裡頭用芥子擴出了一個能寬寬鬆鬆容納上萬人的村鎮,跟金平天機閣總署里那個後院宿舍道理差不多——只是比那個布景「實」,逼真得看不出一點不自然……至少周樨看不出來。
這裡就是天機閣人間行走們隱姓埋名,與凡人成家廝混的假村落。
此時天色已晚,村裡的戲台上卻還亮著燈,有人在吹拉彈唱。
大家都是街坊,沒有誰拿誰取樂的意思,誰願意表演都可以上台。一群年紀稍長的女子正自得其樂地唱著十多年前的菱陽河舊曲,小孩子們騎著時興的腳踏車在台下跑來跑去。有老婦人趕著外面已經不常見的馬車經過,拉著一車剛曬過的穀子,經過台下便跟著哼上一兩句,人走遠,調也走遠。
此間雞犬牛羊都是散養,只有一些照明用了機械,人們身上的衣服還是早些年那種含蓄的樣式,不像如今的金平城裡,到處是化工染色,鮮亮得扎得人眼疼。
除了孩子,鏡花村里常住的幾乎都是婦女,因此環境乾淨得不行。
背靠天機閣,她們不必為生計發愁,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丈夫不休假,便其樂融融地與姐妹們消磨時光,是個真正的桃花源。
不過「桃花源」中人見龐戩都有些緊張,他們一進去,戲台上的歌聲和嬉笑聲一下就停了。無數目光落到兩人身上。周樨長這麼大沒被這麼多女人盯著看過,幾乎同手同腳起來。
趕車的老婦人拉住馬車,沖其他人擺擺手,她有些拘謹地上前行禮,勉強笑道:「大人來啦,今日帶了個好俊的小哥,眼生得很,平時那位話很少的奚小少爺呢?」
龐戩聲氣和姿態都壓得很低:「奚悅兄長回家,近日他府上事多,告假了。」
「好啊,是好事,」老婦人連連點頭,「兄長平安,爺娘都在,都是好日子……您今日這是。」
周樨敏感地發現,這問題一出口,不少女人臉色都變了。
龐戩眼觀鼻、鼻觀口,說道:「我來送同僚汪潤的東西……」
他話音沒落,便聽一聲巨響,戲台上一個伴奏的女子猛地站了起來,失手撞翻了琴台。
她有一點年紀了,生得瓜子臉柳葉眉,依舊很美,像一朵開得正艷卻突逢暴雨的嬌花,先是愣了半晌,她拒絕什麼似的,拼命搖起頭來。旁邊彈琵琶的忙將琴丟在一邊,撲過去一把摟住她,方才唱歌的女人們回過神來,紛紛聚攏過去,里三層外三層地將那瓜子臉的女子圍在中間,好像這樣就能將龐戩他們隔絕在外。
龐戩是來交還「遺物」的——不是那位女子的人間行走丈夫不幸殉職,相反,那位往上走了一步,收到內門垂青,他築了基。
築基後道心成,不管是哪一道,與凡人長期廝混都會損修行……凡人也受不了,半仙尚能生兒育女,到了築基,再與凡人一起,一屍兩命都是輕的。
因此對於鏡花村中的家眷來說,家人築基就是「死」了,在凡人短短的一生中,那些築基修士再不會踏入鏡花村一步。
他們怕心境不穩,往往不會親自來道別,龐戩就是那「報喪的烏鴉」。
龐戩本來往那邊挪了一步,見狀又識趣地將腳縮了回來,示意周樨將木頭匣子交給那趕車的老婦人:「我就不過去討人嫌了,煩請宋嬸轉交。」
又交代了幾句「有事隨時找天機閣」的廢話,龐戩也尷尬,便不再耽擱,喊上周樨要走。
這時,忽聽那被人圍住的女子尖利地叫道:「龐大人留步!」
龐戩微微一頓。
女人帶著哭腔問道:「他可有話給我……給兩個孩子?」
龐戩沒吭聲,轉過身,他長揖幾乎到地,把周樨嚇得往旁邊躥了一步——內門峰主面前都不曾見總督這麼卑微過。
女人喊道:「凡人一輩子只有區區幾十歲,尊長,你們就連這幾十年的耐心也沒有嗎?」
周樨張了張嘴——能築基的人間行走都是同儕中的翹楚,在人間磨練靈骨不易,個個也都有百歲上下了,築基年紀太大,日後對修行不利,哪怕人間行走能多活幾十歲容貌不變,身價和前途也是大為不同的。
龐戩一個眼神止住了他想辯解的話,低眉斂目道:「弟妹,龐某替他賠罪。」
他的賠罪一錢不值,那女子大哭起來,惹得其他人也紅了眼眶,投過來的目光隱約帶了怨恨。
在周樨的坐立難安中,龐戩將一堆怨恨照單全收,倒退著帶著周樨離開了鏡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