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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桓用力甩開內侍們,鼓足了他這輩子僅剩的勇氣,步履蹣跚地走進去,看到張太后大睜著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像個快爆炸的汽缸。
他腿一軟跪在了床邊。
十四年前,周桓膽戰心驚地登基,名正言順地將自己在冷宮住了大半輩子的母親迎了出來。
他們都說他仁愛寬厚,開了嘉和盛世,一掃前朝沉疴。只有周桓自己心裡清楚,沉疴其實是他那著名的暴君父親掃的,新政是前人未能實現、留給他的現成東西。繼位以來,大到賑災修路、小到內庭用度,他幾乎是惟母命是從,沒親自拿過一次主意。
「母后,母后……」這年過四旬的「孤兒」茫然無措地攥住她的袖子,「母后……您這是幹什麼啊?我不懂,這是怎麼了啊……」
張太后清晨「突發急症」——沒人敢說她是中毒,她服下了一支高手編的毒瘴,非常珍貴,升靈以下都不會被觸碰靈感,凡人吸入一滴就藥石罔效,太醫圍著也都是瞎忙。
不是曾經的名門望族,不會有這樣的底蘊。
「出去……都出……」
姚皇后聽清了她嘴裡嘟囔著什麼,忙起身屏退一干閒雜人等,踮著腳回來跪在周桓腳邊,抽抽噎噎地小聲道:「母后……母后命我給南礦的子明傳信,我……我遵命傳了,一回頭,她就……」
皇后的庶弟姚啟,當年在潛修寺和羅青石互相折磨了一整年,彼此都給對方留下了無數創傷——一個差點氣炸道心,一個至今見了身形相仿的男童都渾身打擺子——姚啟趕在潛修寺快關山門的最後幾天開了靈竅,下山後,就去了南礦打雜。
近年來,周桓與皇后姚氏關係十分疏遠,他看那麵團一樣沒主心骨的女人如照鏡子,越看越討厭。皇后不受寵,也不生事,每天就在長明殿裡陪張太后吃齋,很少跟外人聯繫。聽說她傳了信給南礦,周桓心裡無端升起不祥的預感:「傳了什麼,拿來我看!」
姚皇后哆哆嗦嗦地捧起聯絡的降格仙器,周桓一把搶過去,一目十行看完,他整個人都麻了。
靈山叛逆蟬蛻……玄隱山大限將至……不過百年……即刻清點南礦庫存……
長明殿的大鐘正好到整點,「當」一聲長鳴,喪鐘似的砸在人耳邊,周桓驀地回過神來,面無人色地勉強笑道:「這……這……母后,這不可能……這種事怎能亂傳……」
隨後他又猛地跳起來,一巴掌將姚皇后扇翻在地:「蠢賤人!不論真假,這等性命攸關的事,你怎能用粗製濫造的降格仙器傳信!這和印在草報上昭告天下有什麼區別,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們!」
姚皇后尖銳的哭聲讓守在外面的人以為太后大行了,稀里嘩啦地跪了一地。
周桓的目光從她譏誚的眼睛和紫黑的嘴唇上掃過,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對,姚氏不懂,母后卻是世家出身,怎會不知道降格仙器的忌諱?她又為何要服毒?
這些年,母親和沉寂的李氏一族一直有聯繫,他們偶爾支使他做事,卻從不告訴他原委。
「您是……有意為之?」
張太后已經說不出話來,周桓爬到她床邊,涕淚齊下,用力搖晃著她的手:「母后,您瘋了嗎?到底想幹什麼啊?您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張太后撐著痙攣的眼皮,吃力地盯住周桓模糊的人影:這兩口子哭喊「母后」的動靜簡直分不出誰是誰,可真是天生一對。
「奇怪,」她想,「這居然是我和周坤的兒子,到底哪裡出問題了?」
張家沒有四大家族那樣深的根,好在兒孫爭氣,族中能臣輩出,與玄隱李氏通婚已有幾百年,綁得密不可分。以前,幾乎每一代嫡系子弟都有人接徵選帖,內門有張氏族人一十三位,修為最高已至半步升靈,離峰主一步之遙,只要邁過那道坎,張家往後就算有了「仙根」。
天機閣、南礦中,族人更是數不勝數。每到年節,家裡都會專門辟出一個小廳,有藍衣的「神仙」們從天而降。
張太后年少時性情剛強急躁,事事不肯落人後。她學文習武,所有的閒暇時光都和靈石耗在一起,努力磨練靈感,從不去摻和金平貴族小姐們無聊的詩會花會,把她那平庸的兄長甩了八條街,夢想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藍衣。
可是那一屆,張家雖盡力爭取,最後只得到了一個徵選帖名額,給一個沒有什麼特殊天分的女兒實在浪費,不如用她同別家結親,拓寬後輩人的路。
人們被不可違逆的力量踐踏時,往往會有兩種反應:要麼舉螳臂憤而反叛,哪怕死於滾滾車輪之下;要麼就爬上那車,咬牙切齒地將自己刻成圖騰留在原地,誓死捍衛——給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一個交代。
要強的張太后是後者。
大選年過後,她大哭一場,揮別了自己意氣風發的少年時光,同剛送走最後一個親人的周坤定了親。
那時太明皇帝還沒變成心機深沉的老瘋子,家族埋了他相依為命的兄長,仙山剛奪走他自幼相伴的姐妹,母親在黃土下,父親在祭台上,他孤憤茫然,像渴望救命稻草一樣,誤以為髮妻會是他一生寄託。
兩人也曾無比真情實意地好過一場,情到濃時,還以為能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惜,沒趕上好時候。
那時隨著錦霞峰意外有了主人,玄隱內門三十六峰眼看要滿,仙門中各族的弦緊繃到了極致,每屆大選都是一場無聲廝殺,也影響到朝廷局勢。李張一系咄咄逼人,趙、林兩族互不相讓,周坤又是天生的頭鐵骨頭硬,內門的、凡間的內鬥越來越激烈,張太后夾在其中,在丈夫與母族之間左右搖擺,帝後之間嫌隙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