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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兒暗指神都士流都奔趨湊趣遠在西京的少王,她收藏少王新辭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太平公主卻不想讓她這麼簡單糊弄過去,走近與上官婉兒並肩而坐,捻住紙箋一角笑語道:「這個小子舊年勾我鋪設戲場,他自己則遠出服禮,讓我獨力維持此間。如今在西京興弄趣事,又讓我門庭冷清,這是恃才自狂,讓人氣惱。可惜我也真是仰賞則可,品鑑無能,便借才人高眼臧否,細言辭中妙趣。」
「濃情似艷近狎,興味似人實己,這是自憐的屈言,不是王者的妙章。較之大王舊年聲趣,其實形神大脫,可知離群索居,自折生趣,並不是才情蘊養的良態。」
上官婉兒也並沒有迴避,只是指著辭章對太平公主說道。
太平公主聞言後倒是一奇,忍不住說道:「我見才人珍重細描,妥善收藏,還以為佳作可賞,原來只是毀神屈氣的拙作?」
「這可不是我的評語,而是陛下點評。河東大王才達妙境,不是俗流能及,公主殿下品鑑無能,我又哪裡能夠細辨優劣。我眼能觀的,只見大王形字巧列,才技高妙,讓人嘆服,這也只是才情卑下者自比不及的俗聲。」
上官婉兒一邊說著一邊望向公主:「款轡提引不敢入,少王只是無心人。以濃艷飾薄倖,以巧言媚人情。言不由衷,意在掩飾。這不是我之俗眼能夠立言,公主殿下如果要傳言教訓,大可引此陛下之言。」
太平公主本來還有幾分擠兌上官婉兒的意思,可是聽到上官婉兒轉告女皇評語,一時間已經微有色變,忍不住皺眉沉吟道:「陛下也聞她幼孫新辭,這是什麼意思?」
「疏不釋親,各自心會,殿下問我,可就所問非人了。陛下閒論此事時,魏王、梁王都在殿中。」
上官婉兒捲起那紙箋,一臉尋常狀將之投入匣簍中,然後又端起茶來輕啜細飲。
太平公主聽完上官婉兒的話,便低頭沉吟起來,也並不詢問上官婉兒對此的看法。
人凡有所見,難免會因立場而有偏頗,相對於旁人的總結,太平公主更相信自己對人對事的判斷。而且即便是追問,以上官婉兒平日的謹慎性格,想必也絕不會言之過深。甚至就連其人眼下透露給自己的這些訊息,或許都存在一些刪隱。
女皇點評少王新辭,甚至已經不能說是點評,而是一味的貶低,甚至從辭章上升到對一個人的看法。哪怕太平公主並沒有太高的詩詞才華,也覺得這種程度的踩貶有些小題大做了。
很顯然女皇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心存不滿的,但她何以對這個久寂人前的孫子如此不滿,而且是在武家子面前表達出來?是暗示武家子逼陷少王,將之置於死地?
這應該不可能,一則天授革命以來,武氏新貴各自封王,特別武承嗣更是意在儲位,所針對的目標都是在朝宰相與大將,少王雖有血脈之親,但不過只是一個事外閒流,如果真的意指其人,根本不用武家這兩人出手。
二則如果聖皇心意如此,太平公主看一眼神情淡然的上官婉兒,並不覺得對方會將這一份殺機惡意如此簡單的透露給自己。
既有不滿,卻又不是針對少王,那自然只能是在場的武家那兩人了。女皇對他們有不滿,借少王敲打他們,通過對孫子的苛言,喚起他們各自的警醒與檢點。
想到這一點,太平公主忍不住暗吸一口氣,一股危機感漫上心頭,繼而想到母親何以對武家子心存不滿且以這樣的方式表達。
天授革命以來,朝野動盪頻頻,宰相、大將動輒赴死,這表面上看來是女皇凶威大逞,但落實在實際上,則是武家子對軍政時權的大力攫取。
特別此前不久,狄仁傑、魏元忠等宰相們同日赴刑,更是讓朝綱近乎荒廢。武承嗣所表現出來對儲位的勢在必得,應該都已經超過了她母親心裡所設定的底線。
說句不好聽的,她母親已經年近七十的高齡,說不定哪一天就不能視朝。
武承嗣奪儲勢頭如此兇猛,背後有沒有這樣的考量?如果已經有了這種防患的念頭,那麼有沒有這個想法、有沒有這個能力,將這個變數變得可控?
朝局幾經動盪,應該說武家子已經掌握了這種力量,在朝便有兩名宰相,執掌南北衙禁軍,而且還有留守西京。
尊位本就逆取於親生兒子,女皇會對侄子如此信重無疑?特別是在武承嗣這麼急於想要確立自己嗣位的情況下,是要心有多大,才能一再縱容?
既然已經心懷警惕,為何不作厲訓而是如此曲折隱晦的敲打?
心中轉念諸多,太平公主便意識到她母親如今騎虎難下的尷尬處境,繼續縱容武家,會讓自己逐步步入兇險的處境。但若旗幟鮮明的制裁打壓武家,無疑是讓那些唐家餘燼死灰復燃,此前種種打擊前功盡廢!
想得越多,太平公主神情便越冷峻。她終於想明白河東王那個小滑頭何以死賴在西京不願意歸都,眼下這種情況,就連女皇都有些舉棋不定、方寸有亂,一頭撞進這裡來,實在禍福難卜。
看似情濃趣高,這個小子實則薄倖無心,只是自憐惜身,不願身入險境。這麼一想,她母親的評價倒有些恰如其分。或者說,這小子不見兔子不撒鷹,在沒有確鑿徵兆暗示能夠再承舊眷,乾脆不淌渾水。
猜度諸多,太平公主仍然覺得不能盡窺母親的心意,同時對西京那小子行跡種種也有些看不透。既然不打算短期之內返回神都,老老實實窩在西京則可,又為什麼要作那些招搖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