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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守真講到這裡,眼眶中已有淚光閃爍:「卑職腆以皇命自詡,世食唐祿,在朝不能匡大國計,使皇恩不能極盡包容、不偏不倚。外事不能洞見州縣之困,著奏於上。唯是妒於殿下功高權重,以毀謗國器、誇張離奇為功。但有一二正念於懷,自當下問長安百姓何以欣樂若斯,但只是偏執邪計、吝於垂問,以我狹念妄作討伐。」
「凡此諸罪,入死應當。殿下宗家至親,分陝重臣,行台節鉞所設,所殺正是卑職這種偏執貪妄、不以匡正為功、唯以攀誣為能的孽臣!大罪愚心自知,惟乞白紙一幅,留狀於此,甘心入刑!」
將心中這份真實感受講出來,哪怕對裴守真這種自覺垂死之人來說,都是一件極為難堪的事情。他敢於為此事跡,心中自有一份忠烈、道義的信念鼓舞著自己,要讓他自我瓦解這一份信念,看清楚心中那一點偏執,並將之剖析出來,無異於是對自我一次徹底的否定。
所以講完這一番話後,裴守真已經是淚流滿面,自有一份悔恨痛悟。
他這一番行為,就是用所謂皇命所使的大義去包藏自己的私心。如今朝廷中瀰漫著一股氛圍,對陝西道大行台警惕、對雍王警惕,認為行台霸府本就是不合章制的存在,是一個割據關西的毒瘤。認為雍王驕狂難制,身受如此浩蕩皇恩,竟還不能對皇命言聽計從,不臣之心已是昭然。
這樣一種思路所營造出的氛圍,自然讓一些心存忠烈、恪守道義的臣員從內心裡對雍王、對行台有一種反感與敵視,此前的裴守真,正屬此列。
在這樣的信念鼓舞下,裴守真天然認為雍王截留陝西貢賦,就是為了蓄糧養兵,營造私己的勢力,以期有一日悍然東歸,以武力問鼎大位。
所以裴守真敢於犯顏強諫,認為自己即便因此身死,不失名臣氣節。
然而這樣的思路,首先是否定了雍王對大唐社稷實實在在的功勳,其次是誇大了朝廷的博大。
行台的設立本就是朝廷在無力西顧的情況下設立起來,甚至到目前為止,朝廷都沒有一個具體的經略邊務的計劃方陣。
朝士們在行台抵禦絕大多數外寇所營造的和平氛圍之內,放膽闊言與民休息,將雍王與行台樹立成一個窮兵黷武、逐功虐民的反面例子。將雍王所有抗禦邊敵的行為,都視為其人鞏固權勢的私計。
裴守真此前也不覺得這思路有什麼問題,可是當看到行台真正的機樞秘務時,才深刻了解到陝西道大行台究竟在承擔著怎樣的責任。
聽完裴守真這一番對自我的剖析,李元素也忍不住感慨道:「雍王殿下領掌行台以來,凡所經歷,無愧鎮國之譽。關西所以無事,行台上下豈是悠閒享受?陝西道諸州,民疲久積,行台播治以來,民力才有所善養,有所善用。朝廷只以書令訓問、譴責,此態確是有失公允。
我等行台諸員,景從殿下身後,軍務、民務,竟日勞碌,的確不如都畿諸公竟日有閒、專注言論。但使陝西政治井然,王教不荒,所事便不稱虛無。裴丞能有此悟,讓人不失欣慰。」
最後這句話,李元素是說給雍王殿下聽,也算是為裴守真稍作求情。
李潼聽到這裡,臉色也有所緩和。裴守真這一番言行,的確是搞得他很惱火,但也不至於直接就殺了對方,而且他還打算藉此事一勞永逸的解決陝西道貢賦上繳與否的問題。
當然,究竟要不要殺裴守真,還要看對方的悟性、秉性如何。所以連作誅心之問,讓裴守真做自我檢討,現在聽來,這一番檢討也的確可稱深刻。
當然,他示給裴守真的度支計簿自然不是行台全部,只是跟陝西道租調有關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行台還有其他的進項,比如飛錢的抽利、隴西榷場的所得,以及河東、山南的一些走私,還有并州的蘇味道鹽鐵輸給。
跟這些進項相比,陝西道諸州租調貢賦在行台財政收入當中所占比例反而不高,但卻勝在穩定。特別隨著行台擴戶、墾荒等各項工作的展開深入,這一部分進項也在快速攀升。
同樣的,他在西行之前將神都府庫幾乎掏空所獲得的起步資金,也並沒有記錄在這度支計簿中。當然,李潼也不是拿錢不辦事,相同投入下,他所做的這些事,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李潼嘆息一聲,再從席中站了起來,解下身上錦袍,披在裴守真身上,並將之扶了起來:「守真一命,誠不足惜。但行台群僚,錯從於我,得此一二公允之言,卻是彌足珍貴。生人所重,生死之外,名利而已。但能為我行台用事之眾稍作正名,些許戾氣,且付春風。」
第0695章 幸從殿下,此生無悔
裴守真在皇城中這一通鬧騰,也在行台中激起了不小的波瀾。
朝廷對行台的牴觸與敵視,行台在事諸眾們也都各有感受,並且頗為關心朝廷與行台的關係走向。畢竟他們各自也非孑然一身,一旦行台與朝廷徹底決裂、完全的走向敵對,對各自的家庭也都有深刻的影響。
裴守真作為朝廷派遣的使者,在皇城中冒犯雍王殿下,當面進行詰問,自然也令群眾激憤。雍王殿下功蓋陝西,豈朝廷隨意遣使的一介下僚能作冒犯!
所以當雍王在戶部衙堂提審裴守真的時候,所以戶部官廨外也聚集了大量的行台員佐。各自心情都很複雜,一方面盼望雍王能嚴懲這一狂徒,以彰顯行台威嚴。另一方面,又擔心雍王激怒之下真的斬殺此獠,與朝廷關係更加惡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