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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潼握住頭髮的左手驀地一收,上官婉兒吃痛下頭顱微仰、又是悶哼一聲,接著他又將沾水的手掌拍打著那光滑的臉龐。
「你們這些內宮閒人,慣會無病呻吟。坊里多少無辜寒苦,冬不加衣,晝夜無食,又怎麼會有溫湯整日備用?還是添了香料的香湯,一盆湯、幾家食!日常耗用,庶人傾家難追,有什麼資格感嘆生人多艱?」
李潼一邊低喝著,一邊又給上官婉兒胡亂抹了幾把臉。
這女人妖嬈起來讓人心不能定,李潼也更加感覺到為什麼會有衣冠禽獸這種說法,起碼現在這番話所帶來的道德感滿足,能夠讓他略微掩飾一下自己的真實情緒。
說話間,他又轉身去找擦臉的絲布,卻忘了左手裡還抓著上官婉兒滿頭髮絲,上官婉兒被這一帶,半身都撞在了他的膝上,掙扎著扶膝而起,聲若蚊吶道:「讓我自己來吧。」
她抬指輕敲腦後李潼的手背,待到鬆手後便起身匆匆向內舍行去。
李潼指尖輕捻,一股香氣濃而不散,片刻後嗤笑一聲,就著銅盆里的溫水洗了洗手,甩干水漬後便又坐回了席中。
上官婉兒再返回時,周身上下已是煥然一新,頭髮挽成散髻,素白的臉龐又恢復了往常的清麗,只是臉頰上紅暈隱現、勝過脂粉的嬌嫩。
她衫裙外罩了一件羽毛外翻的半臂小衫,只是脖頸稍顯頎長,並不能夠很好的掩飾那一道環頸的紅痕。待到轉過屏風行入外堂時,也並沒有入座,只是垂首站在李潼席前。
「以後不要再做這種蠢事,人誰能免心口不一?我又不是刑司的官長入問,也不能一言決斷你的生死。只有活著,才能有或悲或喜的感受,泥銷玉體,也只是蟲鼠幾頓加餐。你待我是怨是恨,總有幾分故情使然,但那些蛇蟲之屬,可不會對你留情不啖。」
這話意思倒是安慰,但上官婉兒聽來總覺有些刺耳,下意識皺了皺眉,又忍不住抬眼望向李潼,語調嗔怨難免:「殿下口中的故情,就是吝嗇到一副棺槨都不願舍?」
李潼聞言後倒想跟上官婉兒科普一下北邙山上墳摞墳的壯觀,任你怎樣的香艷國色、風情無邊,幾百年重見天日後,無非一具蟲蟻都不願青睞的枯骨。
但想到上官婉兒情緒剛經大起大落,也就不再多說這種煞風景的話,只是又說了一句:「隨我出宮吧?」
上官婉兒仍是搖頭,只是語調較之剛才多了幾分感情:「陛下恩我,非是短情。妾雖卑弱,但不願此時相棄遠離。殿下能念故情,施我深刻眷顧,妾能得此,已經深感慶幸,實在不敢再作他想。」
聽到上官婉兒的回答,李潼又長嘆一聲。有的事情,哪怕到了如今的他,仍然感覺有些難辦。人有各自的社會身份,越顯著對人的限制就越大。眼下的他,的確是不敢對上官婉兒輕作什麼明確許諾。
「殿下無需以妾為憂計,生人並非短年,未逢殿下之前,妾也是一身在此。餘生或長或短,自然也只是努力生活。」
上官婉兒一邊說著,一邊徐徐拜於李潼面前,並低聲道:「殿下宏圖在展,足及青雲。妾只是道途俗色,未稱瑰美,能得頓足一顧,已經是喜甚幸甚。憾我命途乖戾,不能附從餘生,了斷於此,亦是有情人各得安定。」
「你先安心休息,待到閒時,再來探望。」
李潼默然良久,見天色已經漸晚,便起身說道,並向門外走去。上官婉兒則膝行相送,望著李潼的背影兩眼出神。
行出幾步後,李潼垂眼看看護臂上的深刻齒痕,心中一動,抽刀用刀刃劃開捆縛的皮索,又轉回頭來,行至倚門相送的上官婉兒面前,彎腰放在了她的面前,手掌撫其發頂,輕聲道:「以此為寄罷,許諾眾多,俗言難憑。但究竟了斷與否,並不在你,安心等待。」
上官婉兒兩手捧住那皮革,嘴角泛起了一絲苦笑:「殿下一言,雖不奪我性命,卻要讓我生受煎熬……」
「生受煎熬者,並不止你。我也只是這烘爐中一粒菽糧,苦受烹煮,或為人加餐,或待時發芽。共苦此時,同甘於後。」
李潼索性蹲下來,一手托起上官婉兒下巴,另一隻手指尖拂過頸間那一道紅痕,嘆息道:「不遭入骨之痛,能知當中辛苦?但使餘生沒有苦過當時,便再無可懼。當年初見,能知此日?或無朝夕之親,能守久長之情,餘生仍長,絕不會鬱鬱寡歡。」
說完後,他便又站起身來,拍拍上官婉兒光潔的額頭:「這一次真走了,實在忙得很。」
上官婉兒手扶門沿,膝跪於此,手裡緊緊攥住那皮袖,一直望著李潼的背影消失在苑門外,待見宮人們身形出現在視野中,才閃身退回了舍中。
她打開床邊的箱籠,裡面碼放著整整齊齊的文稿,將那皮袖細心撫平,手指觸摸著那仍清晰深刻的齒痕,俏臉上閃過一絲羞惱、一絲悔意,片刻後則露齒一笑,牙關左右的磨合著。
表面稍顯粗糙的皮袖貼在臉頰,片刻後臉頰上的熱氣甚至透過皮袖為手指清晰感知,她才有些意猶未盡的將皮袖收在了箱籠里。
婢女們入門後,低頭小心翼翼的收拾著廳堂,只是過了好一會兒都沒聽到房間中傳出什麼明顯的聲響,於是便壯著膽子湊近過去,探頭向內望去,卻見上官婉兒正散開秀髮,用手用力的抓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