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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潼聞言後便作默然,武則天見他如此,又將話鋒一轉,說道:「近來朝中一些雜議有關於你,慎之你有沒有耳聞?」
若是以前,李潼聽到這話少不了要心弦繃緊,但這會兒卻並沒有太大感觸,只是點頭道:「文昌台王左丞入營犒軍,曾有言及。」
看到李潼並無明顯的神情變化,武則天不免微微錯愕,然後才說道:「既然已知,那你對此是怎麼看?」
「臣覺得,議臣可事揚州者,論心可誅!」
李潼也不客氣,直接回答道:「揚州舊逆禍亂,雖然短時克定,但民情想要復歸淳樸,卻並非短年之功。臣本宗枝後進,資望未稱紮實,貿然入彼,唯以重典暴行以示不污。或能全於一身名譽,但揚州一地民風或要因臣一時私意而更作敗壞。」
聽到李潼說得這麼直接,武則天臉上不免閃過一絲尷尬,談話的氛圍一時間也有些微妙。
過了一會兒,武則天才又擠出一些笑容:「你勞累數月,新進歸都,這些時務議論也不必急於一時,近日安心休養,在禁中陪伴一下家人。」
語調雖然仍然和氣,但臉上的笑容已經不如家宴時那麼自然。
「既然立於世中,人或可偷閒,但事情滋擾又怎麼會有停止。往年臣自恃少壯,不能體會恩親蓄養少流的苦心,多有爭強。如今才有所感觸,微力負大,難免被裹挾觸傷。」
李潼則嘆息一聲,繼續說道。
他說這番話,也的確是有感而發,如今在政局中所面對的困境,無論在旁人看來有什麼原因,但在他看來,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以小負大。
他所干涉的方面太多了,但本身卻沒有足夠的資望與人才的儲備。比如在離開神都之前所安排的王方慶與李敬一,前者對前景的判斷保守且悲觀,後者將自身的利益凌駕於代王利益之上。
這一次所面對的危機,其實也談不上有多大。諸如舊年他選擇在武周革命之前急流勇退,前往西京服喪守孝,可以在他奶奶庇護之下安心生活,哪怕神都城裡殺得人頭滾滾,也沒有打擾到他的生活。
只是因為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他過於冒進了,所以眼下再作一些取捨就遠比此前牽連大得多。
從這一點而言,他奶奶對他確實不錯,起碼在姻親選擇方面把關把得很穩。
如果是換了關隴或者河北名門,分分鐘就有可能喧賓奪主,將李潼完全綁架在他們的戰車上,譬如他這一次任命李敬一擔任自己的長史從而召來眾怨。
武則天聽到這話,也是忍不住嘆息一聲,但還是說道:「人無少壯,則年華虛度。你幼來生涯雖然不稱平穩,但也並沒有經歷過真正的艱難打磨。沒有親身的感受,親長教誨再多也只是虛言,或許還要招惹厭煩。既然已經有了自己的體悟,安心在事殿中並北衙,餘事不必多作記掛。」
儘管心裡已經有了決定,但聽到他奶奶這麼說,李潼還是頗有感懷。他幼來生涯豈止是不平穩,簡直可以用悽慘來形容。但這也並不是他奶奶在刻意針對他,而是他身為李唐血脈、身為李賢的兒子,無從擺脫的命運。
但自從他站到他奶奶面前,他這個奶奶雖然是權術慣用,對他也多有拿捏,但總體上而言待他是不錯。雖然談不上有什麼平常人家的親情,但也不失關照庇護。
但人生終究不是兩三人之間,想要真正的有所蛻變,必須要學會且習慣分道揚鑣。
他眨了眨有些酸澀的兩眼,語調低緩道:「臣正因有此體悟,所以心懷自慚。魏王、梁王並薛師,俱君上信用的肱骨,或是秉性的不同,臣年少不知收斂,至今已經不能相容。臣不忍一人之安否更增恩親煩憂,請自逐於外。
先時王左丞入營也有指點,道廣州雖然天南遙遠,但卻廣有海珍物華,若能引用於天中,於我周世可謂錦上添花。臣請遠事廣州,循事積進,來年再拜君前,方可俯仰無愧……」
武則天聽到這話,眉頭便微微皺起,她深吸一口氣才又說道:「吳人的狹計,能指點我孫去留?你可知,朕……罷了,這是你的真心之言?」
「言出肺腑,臣怙恃早無,在世所仰者唯恩親授給。願憑微薄之力,播王道於天南,但能有所成就,無負恩親恤養。」
李潼俯首再拜,語調雖然低沉但卻堅定。
武則天張張嘴,嘴角泛起一絲笑容,只是這笑容里卻略帶自嘲,片刻後才嘆息道:「我孫有壯志,朕享有天下,難道還無地供你闖蕩?格輔元可留守揚州,你也再為朝廷薦一能托大事的良才罷。」
「司賓少卿狄仁傑,臣雖無有深知,但卻久聞才名。」
聽到這話,武則天眉頭微鎖,片刻後才搖頭道:「剛說已有體悟,接著便故態重作。狄仁傑腹計深刻,並不是你能度量垂教的。罷了,還有時間,封禪之前,你可以從容揀選。要慎重,此去天南,君恩都未必能覆盡人情。」
「君恩厚重,臣、臣受之有愧!」
李潼聽到這話,也不免略有動容。嶺南流人,尚可遣使殺之,放眼天下又有什麼君恩覆及不到的人情?他奶奶這麼說,是真的在考慮他來年能否再歸朝的後計。但是很可惜,他根本就沒打算去。
「朕薄於親緣,血脈遞傳、在數者寥寥幾人。慎之啊,無論在內在外,不要輕視了這一份親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