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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勝是什麼?這讀音叫做壓勝,後世看來只是一種蒙昧的迷信活動,但在當下,卻是足以要人命的惡行。唐律十惡中第五罪中不道,其中就包括厭勝害人!
厭勝這種行為載於史籍,往往伴隨著冤案與狂風暴雨,比如漢武帝時期的巫蠱之禍。而武則天在獨霸後宮的過程中,也伴隨著此類事件,王皇后被廢於此相關,後來的武則天也險些因此被廢。總之,這種事誰沾到誰倒霉!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李潼額頭上一時間也是冷汗直沁。此前他只想到利用自己重生這件事情來改善處境,卻沒正視到普通人對此的驚恐與牴觸。
他當然不會用厭勝這種手段去害人,但卻防不住心懷惡意者以此來構陷他,把自身進行妖異化或許能收短利,但在長遠來看還是不妥。除非他能強大到武則天那種程度,否則過多的神秘、妖化自身,必會成為被旁人攻擊的弱點!
這時候,他又想起上官婉兒臨走前的提醒,原本他還有些不理解,現在想來,這真的是波詭雲譎的宮闈中生存下來的經驗之談。未來的他,就算僥倖活下來,肯定也會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宮禁幽閉生活,細節上尤其需要謹慎。
不過,這一份危機感也並沒有讓李潼忐忑不安。假使他那個便宜奶奶武則天真要打定主意弄死他,也不必使用厭勝這樣的藉口,跟捏死一隻螞蟻沒有區別。
真正讓李潼心生警惕的,還是他作為一個外來者,在沒有真正浸入這個時代之前,還是不宜將自己的真實企圖過於強烈的表達出來。
此前在回答上官婉兒詢問時,李潼著重講起所謂聖主輪王,自然不是為了宣傳封建迷信那麼簡單,他是希望能夠將自己的復活與武則天的天命所歸捆綁起來,從而獲得更加長久的保障。
武則天以女主稱制,想要君臨天下,在傳統的儒家或者道家觀念體系中,都找不到法禮上的依憑,想要說服芸芸大眾承認這個亘古未有的事情,便只能求訴於佛家的體系。佛家典籍《大雲經》,又或者說《大雲經神皇授記義疏》,在對古經的義注中就提到彌勒下生、女主當國,轉輪王、閻浮提州主等等。
這一部佛經義疏,眼下還在緊張編纂著,還沒有真正面世。但是當中一些理念,卻早已經傳揚出來進行造勢。李潼想要將自己的復活穿鑿附會而上,是希望將自己的人身安全融入到這一套體系中來。如此一來,他的生死便也成為武則天天命歸否的一部分。
上官婉兒的提醒,不啻於在暗示李潼,這件事裡面水太深,遠不是他眼下這個小胳膊小腿能夠蹈舞其中,存在感太強烈,反而會讓他處境變得更加兇險。
如果僅僅只是為了活命,那一篇《慈烏詩》足矣,其他的加戲,遠不是現在的李潼能夠折騰起來的。如果《慈烏詩》也不能保他安全,再折騰其他也是多餘。
想通這一層之後,李潼又忍不住感慨,這一時期的局勢混亂與複雜,還是比他想像中要嚴重得多。他作為一個突然降臨的闖入者,想要遊刃有餘、徜徉其中,無論手段還是計謀仍然非常不足。
不過話都已經說出口,檢討自警足矣,再作什麼懊悔也只是浪費精力。眼下的他,處境仍是絕對的被動,儘管已經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最終結果如何,只能等待。這種任人魚肉的感覺,也實在令人抓狂。
不過在煩躁之外,上官婉兒對他的善意流露,也的確稱得上是一喜。哪怕僅僅只是一點提醒,深作咂摸,便能獲益良多。這個能夠久伴雌虎的女人,也實在是名不虛傳。
當然,李潼也明白,單憑他作為少年李守義的身份,遠不足以讓上官婉兒對他釋放善意。對方這一次的提醒,應該還是看在故太子李賢的面子上。
這麼看來,他那個被強塞上頭的便宜老爹人格魅力也是不小,儘管已經去世數年,還是能給兒輩留下一些遺澤承惠。
所謂的一段情,未必空穴來風,最起碼對眼下的李潼而言,如果能夠與上官婉兒維持一個良好的互動,對他是有利無害。
至於眼下這種完全被動的狀態,與他而言也是一種磨礪,如果能夠挺過去,必能回饋他以強大的內心。一如舊年感業寺中的武則天,只憑一線似斷似續的野合情緣,便能熬過寂滅,綻放出璀璨光芒。
羸弱無力時,也只能託命於僥倖,但只要能夠給他一次能掌握命運的機會,他都要奮勇爭取,決不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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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兒回到上陽宮時,天色也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不過對於她們這些伴駕宮闈的女官們而言,晝夜的分別沒有什麼意義,或勞或休全憑太后的需要。
不同于禁中的冷清,上陽宮內一片熱鬧,彩燈上下懸照,廊殿之間光線充沛,跟白天幾乎沒有什麼明顯的差別。宮人們頻繁的出出入入,薄衫絲履,行走起來幾無聲息。
上陽宮坐落於洛水西北岸的高坡上,建築規模較之長安大明宮還要宏大倍余,因為地處禁中太初宮的西側,又稱之為西宮。南向俯瞰洛水川流並畿下百坊,北面便依傍著皇家園林神都苑,四時景致雖有不同,但也都是美不勝收。
觀風殿是太后臨朝、集會百官的正殿,但只要不是朝日,太后在夏日還是樂居南側的本院麗春殿,河風清爽,驅散暑意,風景也是絕佳的秀麗。
行入本院,上官婉兒並沒有直謁太后所居麗春殿,而是走進了飛檐橫列的本枝院左廂,這裡便是宮中女官們集中辦公的大本營,也被閒嘴宮婢戲稱為內政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