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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內自有內文學館等各類宮教機構,官員們也不擔心自家女子長成後會愚昧而不知詩書禮儀,宮教機構的水平自是超過了絕大多數臣民家教。
這樣的宮用模式倒也不是開元新創,前朝便已經有存在。
像在大唐創業的武德年間,前隋宮苑用人多有逃散,為了補充宮用的不足,便勒令群臣各家進用事員,貞觀及之後也都累有沿用,也算是加強君臣之間的情事聯絡。與之前強制性有所不同,當世之人要更加的主動,樂於將戶中女子托養宮中。
當然也並不是所有官員人家女子入宮後都能安於本分、恬淡不爭,眼下便有這麼一個反例。
「當年一併入宮者十幾人眾,論及姿容、德性,我並非最佳。但其餘種類聞知將要面聖,各自憂懷於色、戰戰兢兢,唯我一人應答得體、舉止有度,所以獨受太宗文皇帝賞識,又因亡父故勛而得賜內命婦位,能在宮中享有一院的住舍,便是此處了。」
太皇太后新自華清宮返回,在東內萬壽宮歇息一天之後,便頗有興致的要在行前看上一看西內太極宮的故苑,她指著一座西內禁中的獨門小院笑語說道,語氣並眉眼之間頗有緬懷:「當年面聖是在洛陽的舊宮裡,可惜東都宮苑新造,故地已經不在。倒是西內這座舊居,仍然保存了下來。」
人到老時,總愛暢話故事、追緬前塵。原本聖人是打算讓太皇太后留在華清宮中,聖駕抵達匯合之後再一同前往東都,免了一番來回奔波的辛苦,但太皇太后卻並不樂意,希望能在離開長安之前再看一看舊年凡所經歷的人事場景。
開元七年時,太皇太后跟隨聖人前往洛陽短住了一段時間,歸京後便生了一場大病。為了讓太皇太后避開京中的人事紛擾、安心養病,聖人便下令將驪山南麓的溫泉宮再作擴建,號以華清宮,供太皇太后居住休養。
大病痊癒之後,太皇太后的身體也大不如前,甚至在開元十年的元月新年都沒能返回長安。自感這一次前往洛陽後,未必還能再回長安,所以才要在臨行之前特意返回長安來,同那些滿載著往時記憶的風物場景告別。
「你們別見這座小院不大,但卻是我生人以來難得享受自在的場所。少時家中情事不洽,幾個惡兄目我母女為仇,所以那時我便念想著能夠逃脫出那戶人家。入宮前夕,阿母抱我垂淚,只嘆往後未必還能時常相見,但我卻不悲反喜……」
大病之後,太皇太后心境變得更加豁達,在少輩們面前也並不怯言自己前半生的故事。
她偎坐在步輦上,示意宮人走進院子裡,見到這座不大的宮院雖然長久無人居住,但仍收拾的乾淨整潔,便對陪同如此的西內宮苑大使頷首致謝。
步輦進了堂中,太皇太后又來了精神,在宮人攙扶下站起身來,對陪同幾人招了招手說道:「來來,我帶你們瞧瞧我舊時宿舍。」
她走進內室中,直奔窗下而去,俯身在房柱上尋找,依稀見到刮破朱漆的「武媚」字樣,頓時便大笑起來:「當時新得賜居,舍內再也無人騷擾,只道從此人生得了自由,唯恐被人奪去,所以留字為計,居然還在此處!」
皇后等人順著太皇太后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時間也是不免莞爾,仿佛見到幾十年前一個新入宮的小女子趁人不注意、悄悄的蹲在此處刻畫記號。
她們聽過太皇太后的威風事跡就多,現在才得知這位祖母少時也曾有嬌憨一面,不免感覺分外新鮮,忍不住的笑語道:「太皇太后少時筆力已見大家之勁啊!」
講到當年得意事,太皇太后又是不免眉飛色舞,笑語道:「那是自然啊!彼時為求君王一顧,我可是用了極大心力練習書藝。歐體、飛白等凡所當年盛傳,哪一樣都是信手寫來。當年慎之若非一手書體夸異,我未必愛他極深,只是在他身上見到自己少時用功的影子……」
說話間,她推開窗子,遙望牆外一座較此處高出許多的宮閣,忽又莫名的笑了一笑:「我又想起當年最厭惡一人,她的名字叫徐惠。同我年齡差別不大,但彼此際遇差出許多……我並不厭惡她能得寵更多,只厭她風格自標,明明已經獲封更高的宮位,卻偏偏不肯轉去更華麗的閣堂居住,只是賴在這裡同我做鄰居,讓我日日忍受她的風光……」
講到這一份陳年的怨氣,太皇太后自己先忍不住樂起來了,一邊笑著一邊搖頭道:「可惜、可惜了,她若仍在,我倒有許多積年的忿氣要向她吐露……」
一番宮苑閒遊下來,太皇太后雖然興致仍然不減,但精神卻已經支撐不住。眼見她疲憊之色更濃,皇后連忙入前勸阻她繼續游賞,只說道:「風物常在,不爭一時。祖母且先歸宮休養,來日妾再陪伴長作遊覽。」
「風物故是常在,人卻未必啊……」
太皇太后驀地嘆息一聲,但也的確覺得有些疲累難支,於是便有些遺憾地說道:「唉,終究要自知分數,不再讓少輩為難。罷了,回宮吧。」
一行人再簇擁著太皇太后返回東內大明宮,當隊伍自右銀台門行入時,太皇太后已經在步輦上打起了瞌睡,但斜里衝出一人大聲喊叫卻打斷了她的睡意。
「阿母你還當自己是少壯時,我在大內之間輾轉追趕,幾處都尋不見人,反倒自己累得不輕……」
能在大內不顧禮儀的自然只能是太平公主,她疾步上前瞅見太皇太后便抱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