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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金吾衛街徒們自然也不是善類,見幾個奴僕如此囂張,又沒有在馬車上發現什麼明顯標記,已經有人揚手射出一箭,箭矢直接插在壯奴身側,並冷笑道:「速速棄械!否則下一箭便要射穿幾個狗奴!」
此時,率隊的什長也從後方追趕上來,總算較之部下卒眾要稍顯穩重一些,勒住坐騎後對著馬車稍作叉手,並沉聲道:「敢問車上乘坐何者?」
車幔打起,在車前燈火照映下,露出一張中年婦人鉛華慘白的臉龐,婦人蠶眉微皺,抬手示意車前壯奴上前將一手令在什長馬前晃了一晃。
什長示意左右保持警戒,並讓一人上前接過那符令來仔細驗看,臉色頓時一變,翻身下馬前驅幾步,更作莊重叉手:「不知夫人夜歸,斗膽冒犯,還請夫人見諒……」
壯奴上前劈手奪回符令,復又昂首行回車前,車上婦人則一眼不發,只是又讓人落下車幔,示意繼續前行。
「上府有令,謹防畿內犯夜兇徒。卑職請送一程……」
什長見馬車旁若無人的繼續前行,連忙也返身上馬,擺手示意屬下們跟隨上去。
然而這一番熱情換來的卻仍然還是無視,馬車上婦人不再露面,至於幾名護從的壯仆對跟隨在後的金吾衛街徒們也不作理會。
「阿兄,這究竟是哪家貴人?這般狂妄,既然不見我等,咱們避行就是了,何苦作踐自己……」
殷勤護送還被人如此無視,金吾衛街徒們自然不滿,其中一人便低聲抱怨。
「收聲!」
什長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低斥一聲後不再多說,如此一直追隨在後,行過數座坊區,而後馬車抵達尚善坊外,由東北角一處私開坊門駛入坊中。
眼見這一幕,街徒們一時間也都心生凜然。算是明白他們無意間真的冒犯到了了不得的人物。神都坊禁嚴格,私開坊門絕對是一樁大罪。
當然事無絕對,若是真正的權貴門庭,出入不隨起居,或就權宜,於正式的坊門之外再開私門專供出入。
不過,尚善坊地傍天津橋,乃是都內屈指可數的貴坊之一,防禁自然也是更加嚴格。本身能夠居住在此坊中的已經不是俗流,居然還能專開坊門以供出入,遍數此世又有幾家?
目送馬車行入坊內,什長才突然低啐一口,冷哼道:「仗勢豬狗!」
尚善坊內多居都邑權貴人家,最翹楚便是太平公主與武三思。
為了防止小民循私門任意出入,坊區東北角這一道私門在內還有籬柵阻隔,侵占半條坊街一直延伸到太平公主邸後花園。
馬車一路行至園內,太平公主乳母張夫人才下了車,自有奴僕上前將馬車引至閒處。張夫人則在兩名婢女導引下,徑直行往後廳中。
後舍廳堂寬闊,內外燈火通明。太平公主端坐在堂上繩床,無危髻華裳,無鉛華美妝,素麵朝天,一襲紗裙,面前書案上還擺設著眾多的文書。
張夫人趨行登堂,眼見公主還在捧著一份籍簿細覽,那粗濃的蠶眉已經揚起,頓足怒喝道:「那些賤奴們,怎麼忍心見公主殿下這般勞累!殿下只是太仁慈,良言勸用,哪比得上鞭杖驅使!」
「阿姨不要這麼說。人能留此破落門庭,已經是情誼難得。況且家事底細,我總要自己略知大概,主人心力,又哪裡是僕人用功能夠代替。」
太平公主放下籍簿,抬手示意張夫人到近前來做,又微笑問道:「事情已經做好了?」
張夫人聞言後便從懷內掏出一份卷宗,遞交到公主面前,並有些忿忿道:「那些閒人也真是不知有多煩擾,什麼瑣碎器物都要相托轉送,真當我家車馬不必惜力。」
「話也不該這麼說,人能有事托我,總是一份敬重。無非行走勞累一些,積下的人情總能用到。」
太平公主口中笑語,然後拿起那一份卷宗仔細翻閱,逐次對照,語調則稍顯低落:「家無長丁,但終究還是要維持下去,不讓人見笑我家門無人。那些女官深居禁中,思念家人也是人情難免,我自己患於這一點人情缺失,卻又享有一點便利,替她們將情義傳遞,事跡不算顯重,用心卻能暖人肺腑。也不盼人能竭力保我,只要稍念惠德,替我將人情稍作張望,便不辜負這一番行跡。」
一個人成熟與否,不在於年齡高低,只有感覺到有的事情不得不去做,便是獲得了彌足珍貴的成長。
生為二聖愛女,配為名門新婦,如果不是垂拱四年那一場災禍,太平公主這一生可謂是圓滿無暇。但大概是因為天道有數,滿則溢,盈則虧,家門樑柱痛折,太平公主才真切感受到生而為人的不容易。
換了一年前,她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淪落到為了邀取禁中那些尋常女官的感激與情誼,便勞心勞力,幫助她們與宮外的家人溝通聯繫。
人只有痛入骨髓,才會看清楚一些東西。往年的太平公主因恃寵而懵懂,只覺得所享諸種都是命里應當,但當摯愛之人離她而去,而她卻半點不能為,傷心欲絕、萬念俱灰之後,才終於明白世道之內,人能夠依靠的唯有自己。
但如果有得選,太平公主寧可一世懵懂下去。痛失愛夫之後,她整夜難眠,特別是前不久畿內動盪,突然兵丁夜圍坊居,她還以為去年禍事未已,一整個晚上守著自己的兒女,唯恐睡夢中又是生死兩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