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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青海的得失與否,並不僅僅只是大唐與吐蕃兩大強權的軍事對抗,同時還是一個民族問題與階級問題。
青海王雖然已經遭到了青海當地底層羌民的拋棄,但那些大族豪酋們對青海王這一身份仍然有著不低的認同感,當然這一份認同感與忠義無關,而是代表著征服者肯不肯保留維繫他們各自利益的標誌。
這一系列的認知,也並不是李潼的憑空揣測,現實就存在著這樣一個反例,那就是如今在海西已經近乎眾叛親離的噶爾家族。
噶爾家如今在青海越發勢弱,雖然說在大勢上來說,根本在於吐蕃對這一權臣家族的放棄、以及大唐在軍事上的步步緊逼。
但若僅僅只是來自外部的壓力逼迫,也很難在極短的時間內便讓噶爾家處境如此蕭條。畢竟從祿東贊時期開始,噶爾家便立足青海,長達幾十年的統治,而欽陵在軍事領域也是青出於藍、接連創造輝煌。哪怕在去年,噶爾家的伏俟城周邊仍然聚眾幾十萬,完全看不出勢力衰弱的態勢。
可就在年後這短短几個月時間裡,噶爾家的勢力便如同漏氣的皮球一般快速萎靡。李潼在從長安出發之前還將攻奪伏俟城作為唐軍前期最大的戰略目標,可是入隴之後,伏俟城噶爾家的勢力已經不再值得大唐過分看重。
這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去年欽陵在積魚城外追殺圍剿了吐谷渾莫賀可汗。欽陵這一行為在當時看來的確是威不可擋,就連氣勢洶洶的吐蕃贊普都不得不暫時放棄對噶爾家的威逼而選擇退兵。
但是欽陵這一行為對青海當地這些大族豪酋們而言,那就實在是太瘋狂了。莫賀可汗名義上還是青海的王者,這一份權威自有吐蕃贊普背書,卻仍然不能阻止欽陵的屠刀揮下,那其他大族在噶爾家面前又有何安全保障可言?
在周邊沒有強大實力強硬幹涉青海之前,這些大族豪酋們儘管心生警惕與貳心,但是迫於欽陵強大的威懾,一時間也不敢有所異動。
可是隨著大唐宣布了對青海的收復計劃後,這些豪酋們又怎麼甘心繼續臣服於欽陵的淫威之下,任其生殺予奪,膽戰心驚的承受著朝不保夕的煎熬?
這世上從來沒有絕對的強大,特別是作為一個勢力的首腦,如果認為憑著強大的武力便能肆無忌憚的行事,那現實必然會給予其刻骨銘心的反噬。
作為當世屈指可數的戰術大家,欽陵當然不是那種一味恃勇用強的匹夫,但跟那卓越的軍事才能相比,政治智慧無疑是其一大缺陷。
所謂猛虎不屑與群豺為伍這樣的中二宣言只是一個笑話,往年若無這些迎風倒、無筋骨的群胡舉族相助,欽陵也難以創造一個又一個的軍事輝煌。而現在遭遇這種眾叛親離的處境,也與欽陵性格與行事的缺陷深刻相關。
當然,哪怕到了現在,欽陵也可以頗為欣慰的說上一句,他終究還是自己把路走窮,死在了自己手中,而非來自旁人的加害。
拋開對欽陵個人命運的感慨不談,李潼在略作沉吟之後便又說道:「傳告隴右道諸州,各遣佐貳判官一員入鄯州匯集,前往海東丈量耕地牧場,編擴籍民。凡青海歸義諸羌,若其部伍有助戰王師之勇,則擴整為軍,若安於生息休養,則編散為民,賜給耕牧之業!」
青海此境地域廣闊兼民情複雜,勢必不能一概統之。那些大族豪酋們與土羌雜胡的訴求也都不一,需要加以區別對待。
眼下莫離驛所收聚的主要是青海各方的土羌雜胡,對這些人而言,有一個安全的生活與生產環境無疑是最為重要的。而大唐如今在海東也已經擁有了不弱的統治基礎,對這一部分羌民編戶入耕無疑要比粗暴的賜給諸方豪酋分領更便于歸化統治。
海東的地理環境雖然不如隴右這樣優越,但也具備了一定的耕牧基礎。將這一部分土羌雜胡編戶安置在海東,既能給大唐奠定一個統治基礎,也能避免與青海其餘地域的羌部豪酋產生直接的利益衝突。
之前李潼曾經對投靠大唐的羌人木卯部優給封賞,這與當下選擇對土羌雜胡編戶統治並不衝突,而是針對此境不同的利益群體所做出的不同統治策略。
如果這些青海豪酋們願意重新回到大唐的統治秩序中來,大唐也會承認並且繼續保留他們各自的勢力範圍。同時在收復青海之後,大唐也需要在青海構建起一個直接的統治框架。
在李潼的設想中,未來青海需要進行一種較之以往羈縻更加直接的統治模式,那就是類似於對西域的統治:大唐承認西域諸邦國的獨立地位,同時又直接派兵駐紮四鎮這樣的軍事重鎮,算是一種軍事議盟制度,通過協商解決內部的紛爭矛盾,通過軍事召集共同對抗來自外部的敵人。
當然,在實際的秩序施行中,該要給予青海這些大族豪酋們多大的自主權,仍然取決於大唐與吐蕃之間的戰爭結果如何,以及這些豪酋們各自在戰爭中所做出的表現。
正當李潼還在就青海未來統治模式進行細節考量的時候,前線又有最新的軍情傳來:年前回撤西康的吐蕃贊普再次率兵抵達了積魚城,重返青海戰場!
得知此事後,聖人親臨海東大營,一番誓師後,已經越過赤嶺在海東集結的唐軍主力大部齊發,諸將各率軍伍直向青海腹心而去,與吐蕃大軍展開真正的大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