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入院所見,是一塊方大的壁牆,繞過壁牆之後,李潼便看到不少人正散立於庭中。他還沒來得及仔細辨認那些人的樣貌,同歸的婦人鄭金已經不乏激動的大聲道:「小郎君回來了,小郎君回來啦!」
眾人視線俱被吸引過來,李潼正不乏侷促的想要擠出一個笑容以對,已經有一個少年大步行過來,少年看起來與李守義年齡相仿,但體型要更顯高大。
少年穿著翻領的胡服,袍角撩起掖在腰帶處,露出紫色羅紈、褲腿肥大的波斯褲,皂紗幞頭略斜在頂,渾身上下透出一股不安分。
眼下他臉色滿是憤怒,一邊走來一邊指著李潼大聲嚷道:「巽奴回來正巧,你可知娘娘被宮奴傷害?大兄太懦,不敢與我同往尋仇,棍杖我已經準備好,你又有沒有膽量隨我去杖責害我娘娘的宮奴?」
聽到少年叫嚷聲,再結合腦海中泛起的記憶,李潼便認出眼前這一臉焦躁惱怒的少年便是他這一身的二哥,故太子李賢次子同時也是繼承雍王爵位的嗣子李守禮。
李潼並沒有第一時間回應李守禮,只是望著躁動少年略有出神。
李賢遺下三子,除了早夭而被自己取代的幼子李守義之外,尚有長子李光順,嗣子李守禮。這其中李光順在武周革命的天授元年被酷吏鞭殺,唯嗣子李守禮熬過這一漫長且殘酷的折磨而活了下來,但也因這常年的幽禁生活而落下一生的傷病。
李潼所以出神,就在於眼前的這個浮躁少年與他想像中忍辱負重、苟且偷生的印象略有不符,更沒有史書記載之後在玄宗面前泣訴因刑致疾的心有餘悸,倒更像一個沒心沒肺的膏梁紈袴多一些。
李守禮哪裡知道李潼眼下的想法,他行上前便要勾肩攬住幼弟,然而護犢心切的鄭金早一把將李潼拉到身後,擺手道:「大王手腳輕慢些,小郎君大病傷身,現在可是弱得很!」
「巽奴你病了?嚴不嚴重?」
李守禮聽到這話,臉上怒氣稍斂,神態也轉為關心,繞著李潼上上下下打量幾眼,轉又輕撫他後背說道:「得了,你速歸室養病並幫我照看娘娘,我自去尋仇!」
他也是從別處被拘禁,剛剛被送到仁智院,見到嫡母房氏傷痛在身,心中已是怒不可遏,不理房氏喝阻便衝出門來叫嚷尋仇,更不知幼弟李守義已經是死而復生的妖異之人。
說話間,李守禮已經昂首轉向院門行去,並從廊下掏出兩根竹杖像是外間宮婢所用工具,夾在腋下便要往外走,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李潼這才反應過來,剛待要開口喊停,耳邊已經響起另一個婦人頗有悽厲的尖叫聲:「大王還要任性到幾時?你是深恐我家禍患不深,還要招災,門庭死絕才肯罷休?」
李守禮聽到這叫聲,身軀僵了一僵,轉過身來一臉的委屈與不忿。
李潼循聲望去,只見廊下立著一個臉色蒼白素裙婦人,婦人一手拍欄、一手戟指李守禮,憔悴的臉龐因憤怒而顯得有些猙獰,一副咬牙切齒、怒其不爭的樣子,底色則是濃郁的憂恐。
略作思索,李潼才想起這婦人張氏同樣也是其父李賢妃子之一,稱為張良媛,正是李守禮的生母。後世載為張良娣,則是死後追贈。
被生母痛聲喝阻,李守禮頓時頹喪下來,垂首嚅嚅道:「兒哪裡是、是任性,只是娘娘被人害……」
張良媛喝止李守禮後,卻不聽其解釋,神色忿忿掃了一眼在場眾人,視線在李潼身上停留片刻後則顯得更複雜,而後抬手掩面退入一間已經被打掃出來的房舍閉門不出。
李潼看一眼尷尬又委屈的李守禮,心中幽幽一嘆,這就是自己今生的兄弟,或還沒有被之後更加苦難的生活殘忍的磨去所有銳氣鋒芒,沒有意識到自己那微小的能力根本不足以保護家人,仍懷赤子摯念,令人同情又惋惜。
「阿兄勿燥,娘娘所以受傷,全因我累,不是旁人加害。」
李潼上前拿過李守禮腋下竹杖,雖然對一個實際年齡遠比他小的少年稱兄,心裡是十足的彆扭,但他眼下也找不到別的更好的稱呼。
李守禮聞言正待發問,院舍正居廊門下行出另一名婦人大聲招呼道:「太妃請上官才人入見,兩位郎君同入。」
上官婉兒帶著幾名女史向居舍行去,李潼便也拉起明顯慢了半拍的李守禮一同上前。
院舍正居通透寬大,但在行入其中後,李潼還是聞到一股很濃郁的藥味。他對房氏傷情多有記掛,繞過屏障便往內疾行。
室內布置簡約,房氏早在宮婢攙扶下立起,她視線游移片刻看到李守禮與李潼身影之後,才很明顯的鬆一口氣,並有些吃力的對著上官婉兒作禮狀,口中則稱道:「多謝才人義言辯白,使我母子能為太后原諒……」
上官婉兒自然不敢受禮,疾行兩步攙住房氏並連忙說道:「太妃言重了,雖雜塵一時有擾,但玉質終究難欺。今次陰雲轉霽,是太后御覽秋毫,垂恩施庇,妾等躬在行走,怎敢居功!」
房氏並未收起謝意,她緊緊拉住上官婉兒又轉頭說道:「你們三子不可閒慢,太后尊養不敢輕擾,先遙謝恩德再謝才人惠義。」
聽到這話,李潼才發現宮婢雜立的房間角落中還站立著另一個年輕人,正是少年李守義記憶中的長兄李光順。跟略顯浮躁的李守禮相比,李光順要顯得沉靜得多,儀容氣質都乏可陳,站在那裡默然無聲以至於讓人注意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