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5頁
此前他或許還期待著母親年事漸高,權欲削弱,或將他召回兩京。可現在,就連這一點本就存在於幻想中的希望都遭到了反制。大唐社稷迎來了新的主人,唐家老臣們一腔忠心有所託付。
更嚴重的是,他二兄李賢諸子成人,兼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於政變中攫取到極大權柄,這更讓他憂懼不已。
雖是一母所出,但他與二兄之間關係卻談不上友善。彼此年齡相近,從小便打鬧競爭起來,而他更在母親的暗示與鼓勵下,與二兄之間的競爭漸漸超越尺度,並最終取得了勝利。只是這勝利的果實還未品味多久,甘甜就變成了苦澀。
本來兄弟俱是落魄,如今更生死兩隔,舊事如何也都不再重要。可偏偏他二兄人雖然死了,但卻有子息壯成,當年雖是垂髫,但人情故事或也不失感知,又會不會輕易放過他?
每每想到這一點,李顯便自覺寢食不安,唯在幽居中恭謹自持,務求不讓人抓到自己的把柄。
「唉,唯今處境、勢不由我,也只能見步行步。只盼此夜登榻,明晨還有幸相見……」
李顯又悵然一嘆,語調蕭索道:「入舍用餐吧,孩兒們應該都已經等急了。」
夫妻兩人並長子返回內堂後,內堂便有眾人匆匆迎上來,除了幾名近侍的姬妾,還有數名少女入前見禮請安,衣著裝扮也都以王妃為標準,不見金玉,唯是樸素。
只有一個年級不大的少女,穿著尚有幾分色彩,待見父母行入,便直投阿耶懷中並嬌嗔道:「阿耶、阿母能不能快行一程,我餓得肚子都叫了起來!」
李顯懷抱著嬌俏可人的女兒,臉上愁雲略有淡去,並流露出幾分慈愛笑容,輕撫懷中少女發頂丫髻溫聲道:「竟讓我小女忍飢,阿耶真是不對,快快傳餐!」
說話間,一家人主次坐定,然後侍者便將封裝在食盒中的餐食一一傳遞上來。如今一家人雖然處境不佳,但門庭內也並沒有因此而失去了規矩。
於此內堂中,能夠入座就食的唯廬陵王夫婦並幾名嫡出子女,其餘姬妾包括庶出女子則只能分列於案席之外,等到主人進餐完畢才敢上前進食。
餐食治好又經一番禮節折騰,到現在早已經熱氣全無,且無非菽粱蒸煮,搭配著脯醢魚鮓,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熱氣,看上去便讓人沒有一絲食慾。
不說座中其他人,那衣著光鮮的小女子見到這些餐食,俏臉上已經全無色彩,直接投箸推案,哇一聲便哭了出來:「又是這些谷飯醢醬,讓人怎麼入口!我不吃……我要吃鹿脯羊羹……」
座中廬陵王夫妻並年長几女已經端起了飯碗,聽到這小女子吵鬧聲,一時間也都各自流露出無奈之色,廬陵王妃入前懷擁小女細聲安慰,廬陵王也入前安慰幾聲,但這小娘子哭聲卻越來越大。
「今日廚中治庖是誰?如此待薄我家娘子!」
見安慰不見成效,廬陵王便拍案怒聲道。接著便有一名侍妾入前,小聲道:「是妾……但、但妾並不是減用食料,府外送來只有這些……」
「賤婢還敢狡辯!因你愚蠢,累我小女廢食!」
廬陵王怒吼一聲,抽出馬鞭便將那侍妾推倒抽打起來,並回望哭泣不止的小娘子笑語道:「裹兒不要哭泣,阿耶懲這賤婦給你出氣!忍過今日此餐,明日阿耶一定讓人厚治餐食!」
侍妾伏地乞饒,極力掙扎著躲避抽下的馬鞭,姿態動作不乏滑稽,那李裹兒眼見這一幕,一時間也忘了哭泣,粉頰上還垂掛著淚水,已經忍不住拍掌為阿耶喝彩起來。哭鬧一番之後,終究年幼不耐飢餓,還是不無委屈的吃起飯來。
及見小女安心用餐,廬陵王夫妻才安心下來,彼此對視一眼,自有一份貧賤夫妻、相濡以沫的感慨。
等到主人一家用過餐,周遭姬妾、庶女們才入前收拾殘羹剩飯,各入堂下進食。
用過餐後,廬陵王便手捧一份手抄的《藥師經》誦讀起來。他生人以來,便以高僧玄奘法師為師,並得號佛光王,篤信佛理,特別遭厄之後,更覺得神佛庇護才能活命至今,因此事佛更加誠懇。
王妃依傍廬陵王而坐,順手將廬陵王自膝以下兩足捧在懷中,細作敲捏。遭貶之後不久,廬陵王兩腿便患了風寒濕痹,每至秋冬之交便酸痛難耐,乃至於竟夜難寐。房州苦寒之地,自然沒有什麼針灸按摩博士,王妃也是無師自悟,閒來便為廬陵王推拿一番,盼能讓這腳氣之痛略作緩解。
幾名子女偎坐周圍,那李裹兒飲食已經受了委屈,一副悻悻不樂的模樣。王妃為了開解她,便講述起兩京風物繁華,當年所享富貴種種,一乾子女全都聽得入迷,心中自是神往不已。
「阿母講得這些,我都聽得倒背如流,唯是沒有親見,想來只是騙人!舊時還說我家要重回西京大內,享盡榮華……」
「祖宗!這種話不要再浪言!」
廬陵王聽到這小女口無遮攔,嚇得拋開佛經便捂住她的嘴巴。
正在這時候,堂外響起了叩告聲:「福奴來向大王、王妃請安!」
侍者掀起垂簾,一名年在十五六歲的布袍少年趨行入堂然後便叩在地上,膝行入前。旁邊王妃次女卻尖叫一聲,衝下堂來便將少年踢翻在地,原來少年衣袍髒污,膝行入前便將居室地毯拖出兩道污痕。
「你這福奴,好沒眼色!地衣是我前日剛剛讓人新設,便被你弄污。滾出去,誰貪你幾聲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