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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一席自成蓮花型,案上擺放著一尊玲瓏剔透的琉璃塔,席後則有一方檀木為骨的素紗屏風,席中坐著的乃是一名僧衣比丘。這名比丘尼臉色豐潤,眉眼莊重,端坐席中不喜不怒,仿佛一尊白玉雕成的法相,周身上下看不出一絲歲月施加的痕跡。
右側的一個席位看起來有些普通,坐著的這是一個身軀瘦弱、體態佝僂的老胡人。老胡人兩眼渾濁,麵皮如松皮一般乾癟,老得仿佛隨時都要行將就木,唯眼窩上灰白的眉毛生的極長,垂下來甚至都覆及高聳的顴骨,倒有幾分天生異象。
這三席名為三寶席,所坐的便是三位異人。道裝老者名韋什方,乃是高居嵩山的隱修,月前以安車之禮徵辟入朝。比丘尼名淨光如來,本來是宣法於河內,如今也制召入朝,於神都麟趾寺擔任住持。老胡人名康萬年,雖然看起來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樣,但此前登殿時步履矯健,蹈舞時動作敏捷,不遜英壯少年。
這些席位占據了半個殿堂,如群星捧日般分布在聖皇陛下周圍。至於那些參禮的大臣們,包括魏王、梁王如此尊貴,包括幾名政事堂宰相,都只能恭坐下席,仰望這難得的法會場景。
此時殿中法座上,一名高僧正在宣講《大菩薩藏經》,高僧嗓音洪亮,講經聲傳遍殿中每一處角落。
殿中眾人也都聽得認真,如宰相楊再思之流,每每聽到經義精妙處都忍不住的眉飛色舞,只是擔心破壞這莊重的講經氛圍,才苦苦忍耐,沒有發聲喝彩。
但如果仔細觀察,還是能夠在這些專注認真的姿態下發現一些端倪。
「此番集眾請上尊號,阿兄若有為難,切勿勉強!你一人失意是小,但若累及大事不成,那罪過可就深了!」
武三思瞪大兩眼看著法座上講經的畫面,嘴唇卻輕微的翕動著,話語清晰的傳到上席武承嗣耳中。
武承嗣也並不回頭,卻趁著抬手捻須之際低斥道:「管好你自己的事情,既然請鑄天樞,如果所收銅鐵物料不足用,不要妄想族人家私添補為你一人邀寵!」
武三思聽到這話,嘴角不免泛起譏誚,心內對這位堂兄不免更加輕視。
請造天樞,雖然表面上理由是頌揚周世功德,但還有另一層務實的意思,那就是要收盡近畿周邊民家銅鐵。這也與此前尚方監軍械大量流失有關,如果直言搜取民間刀劍械具,不免太過敏感,一個不慎便有可能釀成民亂,所以才要以此施加一層掩飾。
可笑武承嗣只見到淺表,卻不能洞見深意,居然還擔心物料不足、需要各家家私填補。如此昏昏於事,難怪聖皇陛下對其失望疏遠。
而武承嗣此際心裡同樣在冷笑連連,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對武三思那些小思量嗤之以鼻。
過去一段時間飽嘗人情冷暖,他算是看出來了,聖皇陛下只是在將他們武氏諸眾當作工具而已,根本就沒有大位傳遞的真誠心意。其人只是要獨尊,任何人只要對其地位構成威脅,都會遭到無情的拋棄!
武三思自負薄智,自以為能夠猜度到聖皇陛下的心意,竟然妄起雜念,想要將自己取而代之,殊不知其人也只是聖皇陛下手底一個傀儡玩物。或能虛榮於一時,但一定會在自以為人生最風光得意之際遭到迎頭痛擊!
同樣列席的武攸寧眉眼之間盤桓憂色,特別在向殿上打量一番也沒有發現薛懷義的身影之後,便忍不住低聲道:「薛師前言將在此日痛擊代王,怎麼不見其人蹤跡?兩位殿下知不知薛師究竟有何謀計?」
聽到這話後,前方兩人眼中都閃過一絲不屑,特別武承嗣更是忍不住忿聲道:「那賊僧不過市井的卑質,心計尚且寡於毛髮,他能有手段痛擊代王?所謀不出寶座那三個妖人,妄想用什麼妖異邪聲構陷罷了。」
武三思本來是差不多的心思,但聽到武承嗣這麼說,還是冷笑道:「高坐空談,誰人都可,然而慎之已經不可不制。薛師或是寡智拙能,但敢作敢為的秉性卻值得敬重。即便此番無害於慎之,但也總能讓他黨徒驚疑,再作別計才更加從容。」
不同於這兩人言語中的意氣爭強,武攸寧嘆息道:「代王此番出都,不足月余便剿定十數路嵩山蜂盜。且不論得功艱辛與否,營卒肯奉令為戰,可見他御眾有方。攸止半途被遣歸都報捷,他於軍中更少掣肘,排除異己、安插親信更加從容。此前已經驕橫難制,若再收此五千肅岳軍,一旦歸都,畿內恐怕更加難得安詳!」
聽到武攸寧的話,其他兩人也暫時放下對彼此的成見,眉眼之間憂色閃現。
人只有在疾病時,才懂得身體健康是多麼的舒適可貴。而對他們武家諸王來說,只有代王離開了神都,才感受到肆無忌憚的快意從容。
但可惜的是,這一份從容只是暫時的。代王終究不是一去不回,一俟其人歸都,還不知會怎麼折騰。最起碼對眼前三人來說,代王絕對是卡在脖頸間的一根利刺。
一旦代王歸都,武承嗣拿不準要不要繼續返回魏國寺佛堂暫居。武三思在政事堂也將掣肘連連,插手漕運事宜將要困阻多多。
至於武攸寧感受到的危機最為直接,畢竟他跟代王共事北衙,親眼見到代王抽刀砍殺薛懷義的黨徒。此前在北衙根基淺薄,代王已經敢如此行事,一旦借著今次出都在北衙禁軍中培養出一批擁躉,無疑會變得更加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