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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狄仁傑在江南禁絕淫祀,展現出幹吏大才的一面,如今豫州剛剛經過越王李貞叛亂的擾動,正是人心浮動,民情喧擾之際,正需要良才鎮撫,因此她才選派歸都不久的狄仁傑前往。
但是包容並不意味著縱容,狄仁傑所流露出來的態度,在朝野之間頗具代表性。這些人雖然大事不違,但內心裡仍然僅僅只是將她當作李唐的太后,高宗與當今皇帝之間的過渡,而非將她視作一個人格、權柄獨立的人主。
更進一步講,狄仁傑心裡難道就沒有疑惑她究竟有沒有囚殺兒孫?想到這裡,武則天心裡便多有羞惱。
雖然局勢發展到這一步,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程度。但在尚有餘力的情況下,武則天也希望能夠做的更加體面一些。
所謂人而無儀,不死何為?她要君臨天下,囊括宇內才士為己所用,必要的粉飾仍然不可忽略。特別對於一些身具才力而又不會為了榮華富貴完全喪失底線的人,彼此留下一點台階,才能相安無事。
那些酷吏幸徒好用是好用,但若滿朝俱是此類,朝局難免烏煙瘴氣。這會更加坐實她女主禍國的形象,也是武則天一直在極力避免的情況。
「狄公久不在朝,旋來旋去,讓人遺憾。臨別在即,日前所得雕蟲一篇,與公雅賞。」
武則天微微側身,吩咐陛立宮人道:「去將《慈烏詩》稿取來。」
狄仁傑這會兒正垂首自警於太后言語中的敲打,他雖然已經在極力告誡自己不可操之過急、亢進過甚,但有時候仍然難免將意圖表露過於急切。如此一番自警,對此並沒有過分在意。
很快,宮人匆匆返回,並在太后示意之下將詩稿遞到了狄仁傑手中。狄仁傑垂首覽卷,臉色漸漸有所變化,特別在看到詩稿落款之「臣守義謹呈御上」,臉色的變化再也掩飾不住,抬頭疑道:「這、這是……」
看到狄仁傑的神態變化,武則天心中剛剛升起的些許傷感很快消散,昂首作嘆息狀說道:「雖是幼頑所獻,但聯絕之內純摯之意又哪是黃口能為。狄公若有所度那也沒錯,正是舊人刺心遺篇。」
第0034章 狄公滿腹荊棘
大唐銓選,以身言書判為標準,其中的身便是指體貌豐偉、儀表堂堂。如果身形五短、體貌猥瑣,在銓選之中天然便處於劣勢。
狄仁傑弱冠之齡便以明經及第,解褐州判,稱得上是少年得意。幾十年宦海沉浮,歷任顯途,年紀越長、城府越深,自有一股氣定神閒的雍容氣度,少有七情上面的時刻。
可是眼下在聽到太后此言之後,狄仁傑臉色卻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凜然肅穆,又捧起那詩卷以更加莊重的態度細品一番,臉色卻變得越來越複雜。說得粗鄙些,他眼下的心情恰如一口老痰卡在喉中,咽不下又吐不出,心情大失淡定。
殿堂之上的武則天,自然將狄仁傑的反應收入眼底。除了一絲淡淡的羞惱之外,心內更多還是洋溢起了一股複雜的快意。
她手叩御床,作悵然嘆息狀:「小民短見狹想,身外諸種只作妖異視之,卻不願反省自己的粗鄙。生而為人,須念人情始終。天家民家,講到門內親親,又哪有什麼不同?所患者雜塵滋擾,是非糾纏,謗情傷心,使我痛失摯人……」
講到這裡,武則天語調微顫,眼角真有幾分濕氣泛起,像極了一個痛思亡子的尋常民婦母親。
狄仁傑耳中聽到太后的感慨,兩眼則緊緊盯住那詩稿,臉色都隱隱泛起一絲潮紅,心情更是紛亂到了極點。他能想到太后不會輕易讓當今聖上接觸外廷群臣,但卻沒想到太后竟然會重新提起已經死去多年的前太子李賢!
這是什麼意思?她們母子骨肉情深,全是因為小人作祟、謗議傷情,最終才以反目收場?到如今,誰若再議論太后與皇帝陛下之間的是非,便是舊事重演?
狄仁傑自然不是什麼搬弄是非的小人,但太后這一做法卻讓他無從適應,也猜不到太后真實的心意究竟是什麼,是單純的不願群臣繼續干涉她們母子事務,還是已經隱含威脅?
這一篇《慈烏詩》又是哪裡來的?
雖然太后言中已經說明乃是故太子李賢之子永安王李守義所獻亡父遺篇,但是狄仁傑對此仍然報以懷疑。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一篇詩作的出現,在眼下來說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越王李貞父子作亂,狄仁傑與時局中一部分有識之士不乏默契,希望能夠藉此事給時局帶來的動盪壓力,爭取與皇帝李旦加強聯繫。最不濟,讓皇帝更多進入群臣視野中,安全性上也能略有提升。
時局發展到這一步,當今聖上已經是他們這些李唐忠臣們的唯一指望。像是越王父子矯稱皇帝的旨意,讓人擔心皇帝李旦也會被裹入其中,總管平叛事宜的宰相岑長倩下令從速擊之。
他們並不是甘心依從女主,而是因為越王父子作亂絕不僅僅只是劍指女主那麼簡單,而是在挑戰大唐傳承至今的法統。
太后再怎麼弄權,但畢竟是高宗遺囑託命的妻子,他們聽命於高宗遺詔、效命太后,這在法禮上並沒有什麼問題。越王父子身為皇宗支裔而犯上作亂,是真正的亂臣賊子。
事到如今,太后的意圖已經越來越明顯,指望她懸崖勒馬已經不太可能。但幸在太后春秋漸高,即便有僭也難長久,在這樣的情況下,努力保全皇帝陛下便是他們效忠大唐的最佳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