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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姚元崇歸京,不獨收繳京營兵符印信,留守府人事機宜調度之權也已經被收回。此前京營在參宿衛,尚需循報留守府,而今內衛接手宮防,便不會再事機通報他這留守,眼下的李昭德也已經是虛名在守、已被架空。
聖駕歸京在即,另做人事安排也是正常。但皇城宿衛卻發生這麼大的漏洞,那就不正常了。
李昭德坐在堂內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說道:「且將諸員收押府內,使告內衛遣員來領。」
吏員聞言後便頷首應是,但過了片刻後又匆匆返回,手持一張便箋入前顫聲道:「此諸員傳情妖異,卑職不敢處決,請相公察視!」
李昭德就案接過那便箋,只見便箋上赫然寫著「臨淄王欲謀大逆,李公不問,欲與同奸」。
看著這便箋上的字跡,李昭德神情變幻不定,好一會兒之後才說道:「事系重大,執此速告郭中郎,不得轉示余者!引此諸員別堂等候,我稍後便去。」
待到吏員離開後,李昭德才從席中站起身來,自衣箱內取出自己的官袍穿定,攬鏡自照,望著燈火下那晴晦不定的臉龐,忽而悵然一嘆:「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舊年狄某河東赴死時,不知心境是否類我?」
衣袍穿戴停當,李昭德行出寢居時,見到府中廊前院內已有出舍行走詢問,擺手屏退眾人,邁步行入別堂,垂眼便見到幾人恭立堂內,下垂的風帽遮住了大半臉龐。
他還未坐定,便先沉聲道:「爾等可知構陷宗屬是何罪過?敢稱所言句句屬實?」
「我來叩告,李相公應知非虛。」
李隆基緩緩掀開遮面的風帽,望著李昭德語調平緩地說道。
饒是李昭德心中已經多有思計,但在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臨淄王時,臉上也忍不住流露出驚詫之色,片刻後捻須苦笑起來:「言既出此,應是無疑了……可憐相王,可憐宗家,李某亦是可憐之人……」
堂內尚有幾名役員侍立,李昭德抬手將人摒出,緩步入堂坐定,望向李隆基時,眼神中既有悲憫,又有怨恨,只是沉聲道:「余時不多,大王有話請講!」
李隆基見李昭德在見到他之後只是略作驚訝、但很快便情緒如常,不免也有些詫異,但很快便收起思緒,入前深拜道:「余時修短,只在李相公。妖世舊年,聖人登殿自白唯請活我,隨後造化紛至沓來。小王如今亦行窮處,雖知此行必死,但也暗存一二奢望,李相公能否循故活我?」
李昭德聽到這話後卻並不直接回答,只是捻須嘆息道:「故相王才具雖非大器,以致負重自傷,昭德等並為幫凶,於家國造孽不淺,但私情之內,仍能讓人悲憫同情。大王生數之削薄,並不在於別者,至此仍然不知緣何得罪,蒼天之下,誰能拯救?」
「我不知罪?我……罪恰恰在此一身血脈,正道之所傾覆,是非之所混淆,隆基有何勢力能禍家禍世?人間不能見容,爭求活路也成了萬眾唾棄的罪過?若據此論罪,李相公等妖世稱夸孤直之類,能稱清白?我父子所歷諸多困厄,難道不是受你們這些志大才疏者所累?」
面對著李昭德,李隆基自有著滿腹的怨念:「恩仇糾纏,無非名器翻覆,爾等俱可認負退場,我父子退路何在?父兄先遭殃害,余嗣數指於後。今上奉親飾德,唯我兄弟吞淚忍辱、惶惶苟活……即便如此,仍然不失用才報國之志,但世道又是如何傷我至深,李相公難道無有眼見?
今我膽敢登堂來見,一是奢望,期望李相公或能念舊活我。二是逼陷,我既能入此中,縱然李相公貪功負義的舉發,人間還會給你清白?」
「大王既引舊事,那我也二三相告。舊者力輔皇嗣,先得後失,致使社稷板蕩橫生,的確有負於天下、有愧於先君,甚至有慚於太皇太后,但唯不薄於相王。已知錯選,但卻戀守不改,當年固執,恰如大王此時。大王說此今正道傾覆,言實謬矣,昭德偷生至今,卻仍難免於此相對,這難道不是前事後報?」
李昭德講起故事,老眼中也是淚花閃爍:「大王只道舉世害你、滿目荊棘,但有無自察大王本就是天網之內一截繩扣?情有親疏,義有大小,聖人當年拜求情活,求的並不是私慾之內的喜厭。而今昭德雖仍故情未泯,但也只是黃泉相逢、相顧一笑……」
李昭德講到這裡的時候,衙堂外已經響起了甲戈碰撞之聲,並伴隨著內衛郭達外堂喊話:「李相公勿驚,此夜大內諸邪無侵!」
「你、你竟敢……難道、難道老物愚蠢,真的不知當時我所遭害實乃聖人構計?如今我既入此、步步皆在彀中,你豈能活?」
李隆基聞聲自是一驚,雖有預見,但終究難以接受,尤其沒想到在他眼中貪生苟活、取媚新君的李昭德竟能決絕到無顧身前身後。他甚至曾想,哪怕此行不成,但見李昭德在他面前啼哭乞饒都是一得。
李昭德望著步步逼近的李隆基,卻又嘆息道:「我也確實想問,大王至今仍不知罪犯何在?即作鼓譟和親,旋即蕃人來擾,究竟聖人作何恩眷,才能讓大王自釋狐疑?少年貧賤,或可怪罪父母不澤,陋舍待死,卻仍埋怨生在窮鄉,生死之間的凡所經歷,竟無絲毫的體悟補助?
大王今已入此,昭德本就無復清白。大王怨我不救,但卻不知我縱有心但亦無力。由始至終,能做的也只是忍見生而不忍見死。於此相會,只是為見大王罪更確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