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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美暢聽到這裡,已經長身而起,正色說道:「臣雖不器,但夙夜都以皇業前程為畢生大計,只願能為殿下分憂少許,便雖死無恨!」
「可惜世上,能如丈人此般忠誠者終究是少啊!」
李旦伏案長嘆,神情間的憂愁還要甚於此前幽居之時:「群臣勸進,但卻言不能一。昭德等希望我能以皇太子而受命,余者則盼我上承天皇、直領大位……我、我也不知該要怎麼選、該要怎麼辦。世間未有受命於母的道理,可是聖皇……唉,這種事,除了能與丈人這樣真正親近者稍作吐露,我也不知該問何人。」
第0548章 天家無情,勢弱則棄
就在數日前的正月元日,神都朝廷正式的改元唐隆,棄周歸唐。
只是在最高權位的問題上,朝廷上仍然不能統一聲音,因此李旦仍然是以尷尬的皇嗣身份進行監國。由此也帶來一個更加尷尬的問題,那就是國無君王。
當然也還是有的,聖皇武則天尊號未除。但聖皇終究是大周君上,卻非大唐皇帝。事實上在改元的同時,武則天的尊號就應該一併廢除,可是皇嗣該以何種形式繼承大統,朝內卻遲遲沒有定論,這就讓時局氛圍變得微妙且危險。
正統正朔乃是天下最為重要的事情,這個問題一日不解決,神都朝廷便不能名正言順的治理天下。李旦身在這樣一個焦點位置,最近一段時間可以說是過得寢食不安。
王美暢在聽完皇嗣訴苦後,也頓時意識到這當中的水深不可測,本來還在豪言願為皇嗣分憂,可這會兒卻沉默下來,同樣生出一種不知所措的無力感。
如果是此前勢位驟得而張揚輕狂的他,對此自然免不了要侃侃而談,可經歷此前那番打擊,他也意識到自己在時局中真正大人物面前實在不值一提。
就算這次返回神都多有張揚,也是因為身後的雍王殿下。宰相們會給雍王面子,而他僅僅只是一個幕府參軍而已,可以不給別人面子,而別人也根本不會在意他。
但既然皇嗣把話都講到這一步,該做的表態總是要做,沉默一會兒之後,王美暢才又說道:「無論殿下作何抉擇,臣必肝腦塗地、誓死相隨!」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不過是給人一種人情上的安慰而已。
「唉,我如今這境遇,進則舉步維艱,退則恐負天下。而今總算感受到,世間最險惡,莫過於這三寸人心啊!」
李旦又是嘆息一聲,神情中滿是惆悵:「舊年阿母待我雖然不稱仁慈,但家事、國事一身領之,我尚且還能安居閒苑,偶爾自覺屈氣,也常作冷眼怨念,暗恨阿母政治昏惡。但等到自己權柄操持,才知世事駁雜、人心莫測。」
李旦不是不想打起精神,展露幾分乾綱獨斷的霸氣,可性格中總是欠缺了幾分果決。
原本武氏諸王在朝時,他是一干唐家老臣們眾望所歸的家國繼承人。神都剛剛發生革命的時候,群臣入宮相迎,李旦惶恐之餘,內心也不乏雄念,只道此番出行身負眾望,只要能夠做到知人善用、厚待賢良,便不愁政治清明、復興社稷。
可現實卻是,朝中看似群才廣立、但卻少有他的心腹在列,本來擁戴他的唐家老臣們,彼此之間也是勾心鬥角,不能齊心輔佐。
這一次的進步大位,也算是一次矛盾爆發。強臣李昭德一味堅持讓他以皇太子入繼大統,說什麼「天皇遺命,無涉殿下。皇嗣進退,俱由聖皇,貿然棄此,孝義、禮法俱有缺失」。
但李旦心裡明白,李昭德如此堅持,無非是要保持其人在朝中一個相對超然的位置。李昭德乃是聖皇隱居之前所制封的中書令,只有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繼承大統,他才能繼續維持其顧命輔佐大臣的權威。
雖然李昭德所言也不無道理,但就算不考慮受命於父還是受命於母的問題,李昭德那一副不容置疑的語氣,卻讓李旦心裡頗生不忿。
他雖然並不是一個執迷權術的人,但也並不意味著自己就全無想法和脾氣。李昭德所言無論有沒有道理,畢竟是一個建議者而非決策者,否則君臣失序、彼此間和氣也將蕩然無存。
想了想之後,李旦才又繼續說道:「我久別人事,朝內少有親近之徒,丈人身為親戚長者,是為數不多能推心置腹以言事的人。刑術終究小道,我擔心丈人長久任此,有損清譽,群眾非議,日後恐難登朝大用啊。」
聽到皇嗣仍然糾纏此節,王美暢也忍不住嘆息一聲,認真說道:「這個道理,臣又怎麼會不懂?但日前在朝供奉,無根之人,難為見重啊!資望淺薄,人勢不具,稍有逆意,即遭刁難。」
「術無大小之分,唯有巧拙之辨。譬如雍王舊年入世,也是人微言輕,不受見重,獻經媚上,天下哂之。可如今,力誅大賊,功復社稷,如今世人誰又敢以雍王為輕?臣或無雍王智力,但也有感殿下無根之嘆,願為觸鬚,深扎事裡,只求上下通透,皇命無阻!」
聽到王美暢言語之間對雍王的推崇,李旦眸光閃了一閃,突然又低聲道:「雍王誠是宗家大才,但年輕氣盛,總是難免杜絕人言非議。此番西進使用,強使部眾奪守潼關,朝中便不乏言聲,潼關乃中國大勢關隘,豈有不持於朝廷的道理?雍王權威濫使,聚勢關內,把持潼關,陝州亦在其覆內,恐長此以往,神都政令將不使於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