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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廬陵王身後,除了眾王府侍者之外,另有一男一女趨行跟隨。
婦人打扮荊釵布裙,相貌同樣清瘦蒼白,涌動的寒風甚至吹得頸間青筋隱現,身軀都瑟瑟發抖,便是廬陵王妃韋氏。王妃凍得發青的手僅僅拉著一名少年,少年臉色亦是青白不定,縮肩攏手,一邊趨行一邊忍不住跺腳取暖,正是廬陵王嫡子李重潤。
一家三口登堂之後,侍者們散在廳堂各處,廬陵王則面向北方,深拜於廳堂中冰冷的地面上,口中大聲呼道:「罪臣哲辜負家國、天人加厭,宗家醜惡孽類,幸聖人垂憐,賜臣屋宇、食料,得苟活人間,恩德至矣,臣惶恐拜受,恭祝聖人享祚永久、唐業綿傳萬代!」
廬陵王再拜而起,身後妻兒一併隨同叩拜。冰涼的地面上並無暖席鋪設,少年伏地作拜起身後,兩手已是凍得又痛又麻,靠在廬陵王妃身邊低聲顫語道:「阿母,我冷……」
聽到兒子這微弱顫音,廬陵王妃身軀亦是一顫,眼眶霎時間變得通紅,只將兒子一隻手緊緊握在手心裡搓暖。
有侍者匆匆入堂,托舉著谷飯等物一一奉入案堂擺定,每有一餐食擺在案上,廬陵王便作一叩,並口呼道:「聖人至德,兄弟分味,臣謝賜食!」
很快餐食傳定,廬陵王便深拜不起。王妃雖拜伏於後,視線餘光則緊緊盯著廳堂一角的橫樑。橫樑處突然有鳥雀飛出,直向貢案上擺設的餐食啄取。眼見這一幕,堂中夫妻兩人緊張的神情才為之一松。
一番儀式下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時辰。外間所聚人眾緩緩散去,廬陵王並妻兒也在侍者們簇擁下退回內城。
「速取抱爐來,切莫凍煞我兒!」
一俟返回內城,廬陵王妃便跺腳疾呼道,並將兒子緊緊擁在了懷中。
眼見母子相偎取暖,廬陵王也不免鼻頭一酸,掩面一嘆,親將暖爐遞入妻兒懷內,疾往內舍行去。
山南氣候雖無風雪之苦,但潮寒濕膩也讓身為北人的廬陵王一家受苦不小。入舍後,廬陵王兩手捧住王妃那已生凍瘡的兩手緊貼自己臉頰,眼眶中已經泛起淚花:「辛苦娘子,同我共捱辛苦歲月……」
「大王所在,妾之所在,滋味是甘是苦,不需細論……」
眼見大王淚眼朦朧,王妃強擠出一絲溫柔的笑容安慰著,只是視線觸及兒子,眼神卻又變得黯淡起來:「夫妻縱受磨難,相守不謂孤獨。但、但這些兒女們何罪?他們俱是天家貴種,生來合該享盡富貴,可如今、可……竟連寒苦人家、黔首百姓尚且不如,難道此生真要老死於此方蠻荒鄉野?」
聽到這話,廬陵王眸中迸出一絲冷厲之芒,但很快又為滿眼的無奈所取代,與王妃交頸貼鬢悵然一嘆:「東都波瀾再生,聖人再執神器,對我既憂且防。但這還是其次,聖人少來秉性仁懦,未敢加害於我。唯是庶人賢所遺孽種當道夸威,才是最大憂患……就這雖然幽居清苦,但還能不失舊情照顧,但孽種方新得勢,便遣員入州嚇我,若不謹慎以備,恐禍不遠矣……」
歷來廢君從來也沒有什麼好下場,李顯自然也不能免俗。
最初幾年確是不得安生,尤其新廢之際、徐敬業作亂於揚州,一家人輾轉於均州、房州之間,可謂居無定所、惶恐有加,一日之間,朝使幾來,每一次都嚇得李顯魂不附體,最驚慌之際甚至想一死了之。
但在熬過了最初這段時間後,隨著朝情局勢趨於穩定,特別是廬陵王城建起之後,一家人生活處境也逐漸安定下來。
人生幸與不幸,終究是對比出來。雖然前為天下之主,轉眼階下楚囚,際遇之變化可謂雲泥之判。但在安居廬陵王城之後不久,得知二兄李賢已經死於巴州,李顯的心情也漸漸有所舒緩。
他母親雖然奪他至尊之位,但終究還有一份慈性殘留。跟二兄李賢相比,他終究還算是幸運的,畢竟只有活著才能盼得轉機。
之後數年,雖然幽居的大環境不變,但一家人生活還算安穩。幾任房州刺史對他們一家都多有關照,哪怕武周代唐那段時期里,神都朝堂鬥爭不斷,但對遠在房州的廬陵王也沒有什麼影響。特別是作為武家重要人物的武三思,竟然使派其府佐裴巽入州就近關照他們一家,更讓李顯看到一絲命運轉機的曙光。
所以過去這數年,廬陵王一家生活雖然不比真正的宗王顯貴,但也都衣食豐給、無憂無慮。但這樣的生活,卻在神都革命後再迎來了一次逆轉。
當神都政變的消息傳到房州時,整個房州地境也都是情勢混亂。裴巽來訪李顯,跟他商議返回神都事宜,甚至還有多名州縣官佐聯名奉請。
但李顯當時只覺得人勢仍然不夠壯大,縮於城中不出,想要等到人勢糾集更加壯大後再作表態。
但是很可惜,他沒有等到人勢壯大起來的那一刻。很快朝廷便遣王方慶為山南道宣撫使,召集荊州等諸州團練、捉守將圍聚在王城周邊的人眾攻殺驅散,裴巽等參謀者一概伏誅。
經此之後,廬陵王城所受關照便一去不返,城外常駐一軍長達半年之久,凡有風吹草動便入府查問一通,一家人處境可謂是危若累卵。
雖然過了一段時間後王方慶便被調離,王城外的駐軍也被荊州大都督府收回。但這一次的動亂,卻給李顯心裡帶來了極大的陰影,乃至於隱有一種希望幻滅之後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