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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這些人,特別是那些中下層的將士們,對於欽陵的復出是滿懷期待。雖然欽陵態度決然的橫刀自刎、不願再為吐蕃效力,讓他們倍感震驚與失望,但現在人都已經死了,贊普仍然如此殘忍的戕害其屍身,又激發起眾人心中些許憐憫與同情。
不過這些人也是無法代入贊普的視角,不能深刻體會贊普對欽陵的那種複雜情懷。
對贊普而言,欽陵自然是他執掌大權的一大障礙,心中充滿了警惕與怨恨。但除此之外,欽陵又是他生命中從通曉人事開始便聳立的一座大山,雖然給他帶來了無盡的壓力,但同時也給他施以庇護,保護著他從一個稚童成長為一個壯年王者。
人無論身份貴賤,生命中總有一些重要的角色不可或缺,比如父親。特別是在吐蕃波詭雲譎的權力角斗場中,如果沒有一個強力的庇護,哪怕是血脈尊貴如贊普,只怕也很難順利的成長起來。
贊普親緣淺薄,沖幼之年父親便一命嗚呼,為了活命並順利繼承贊普之位,被送入噶爾家大營生活了數年之久,一直等到承風嶺一戰,欽陵再次挫敗唐軍進攻青海的嘗試之後,贊普才得以公開身份,返回邏娑城繼承大位。
而在這幾年時間裡,欽陵就承擔了一個類似父親的保護人角色。那時的贊普因為年幼,未必能對所有的相處細節都記憶深刻,但童年的經歷卻能對一個人的性格形成帶來深刻的影響,乃至於會影響人的一生。
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贊普不再是那個託庇於欽陵的稚童,但幼年時的這一段經歷仍然讓他感觸頗生。也正因此,當他感覺到欽陵的存在已經成為他執掌大權的障礙時,他心中對於欽陵所滋生出的怨恨也就加倍的濃烈。
當我少年懵懂時,明明是你握著我的手,告訴我祖輩的事跡是如何的輝煌雄大,教誨我一定要努力成長、繼承偉大遺志,帶領吐蕃走向更大的輝煌!
可是,為什麼你又要背叛我,要站在我的對立面,阻撓我走向偉大的步伐?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所有的關懷保護都是虛情假意,你見到了我的稚嫩軟弱,並且從不認為我會有能力超越你。
當自以為是的真心只是一場玩弄,心中的羞惱怒火便不可遏制,極端的憤怒要麼會讓人就此消沉、一蹶不振,要麼會讓人竭斯底里、不顧一切的逆反報復。
在經過自身的思考,加上國中群臣的煽風點火之下,贊普的心境自然而然的流於後者。欽陵於他而言不只是國中一個權臣,更是他人生中一個夢魘,唯有幹掉欽陵,他才能相信自己是強大的,也能向世人宣告他的強大!
可是當他自以為已經完全掌控住欽陵、其人生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間的時候,卻萬萬沒有想到,欽陵居然會選擇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讓他徹底的失去親手了結這一宿敵、酣暢淋漓的快感。
除此之外,欽陵臨死前那一番決絕的宣言、寧死都不願再為他效力的背叛,更讓他早被層層記憶所掩埋的、幼年時代的軟弱彷徨再次翻新出來,湧上心頭。
欽陵對他而言,不只是一個魔障,同時也是記憶深處安全感的來源。他之所以遲遲都不處決欽陵,除了穩定軍心、讓欽陵親眼見證他戰勝唐軍的強大輝煌之外,還有一層羞於啟齒的因素,那就是即便他不能力勝,還有欽陵可以托底、扭轉局面。
也正因此,當一干少壯將領們入此強諫的時候,他便順水推舟的答應下來,也是源於內心深處的安全感訴求在作祟。
雖然就連贊普自己都未必說得清楚、或者不願承認,但各種情愫交雜之下,欽陵的自刎而亡是他絕不願意接受的一個局面。他寧願相信欽陵是被自己亂刀砍死,通過這種竭斯底里的爆發去抵消心中那份眾叛親離的惶恐。
贊普的癲狂,讓人不敢直視。特別那些請求欽陵復出的少壯將領們,心中的糾結與焦灼更是讓他們徹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完全不知道該要如何收拾這一慘劇。
「贊普息怒,贊普息怒啊!噶爾欽陵確是罪該萬死,不值得再為這逆賊損傷肝氣!今幾十萬唐軍列陣城外,噶爾家賊卒更是傍城設營,急需處理啊……」
就在群眾驚恐、不知該要如何的時候,一道蒼老身影沖了出來,上前將贊普緊緊的攔腰抱住,口中不斷的吼叫勸解,正是多日來龜縮躲避的韋乞力徐。
韋乞力徐之所以此際出現,也是因為聽說此間變故,擔心欽陵再次獲得贊普的信任與託付,所以才匆匆來到行宮,恰好看到了欽陵橫刀自刎。
雖然韋乞力徐對此也是震驚不已,並隱隱有一絲竊喜生出,但心裡也明白眼下並非幸災樂禍的好時候。欽陵在蕃國影響巨大,無論其人有無權柄,一旦如此身死,也一定會給蕃軍帶來巨大的震盪,更不要說眼下強敵在側、噶爾家軍伍更直駐城邊,稍有應對疏忽,便可能大廈坍塌。
聽到韋乞力徐聲嘶力竭的呼喊,贊普也終於恢復了一絲理智,頓足下來,看著欽陵那慘被亂刀肢解的狼狽屍身,眼中流露出一絲迷茫,似乎不相信這是自己做的。
「將、將……咳……」
贊普張開口,嗓音卻是沙啞不清,低咳了幾聲後,才又厲聲說道:「速取氈毯過來,覆蓋這逆賊污穢血肉,不准遺漏絲毫!」
衛軍們聽到這話,忙不迭依言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