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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羡以下是州陵,二縣的長江以西,日後都是平地,如今卻是大片沼澤、泥塘,即古之雲夢也,是勛憑欄而眺,不禁大生懷古之幽思。這幽思當他離開州陵,進入洞庭湖以後,那便更為強烈,忍不住獨立舷畔,低聲默誦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這是南宋詞人張孝祥一首著名的《念奴嬌》。是勛前一世最喜歡南宋愛國詞人的作品,從辛棄疾以下,陳亮、張孝祥、劉過、劉克莊等等,那都是讀過全集的。其中張孝祥此詞,雖不涉國家大事,純為抒發個人情感,但其中空靈澄澈之意令人心醉,屢受挫折而不稍改其志的節操,更使後人仰望、感懷。他在前一世並沒有來過洞庭湖,頗以為憾,不想穿越到了此世,倒能於旅程中一覽湖上美景,此詞自然吟哦而出。
正在沉醉,忽聽身後有人問道:「嘗聞主公之詩為當世之豪,惜資自隨以來,未逢新作。今見主公於湖上披襟而立,若有所思,豈能無詩耶?願聆佳構。」
是勛心說孫彥龍你啥時候到我背後來的?怎麼連腳步聲兒都沒有啊……幸虧我壓低了聲音,你沒聽到我詠詞。當下迴轉身去,笑謂孫資道:「國事倥傯,即有詩興,安有心情為構?且待此行順遂,返回洞庭時,再為美景而賦詩吧。」
第十九章、卿之無學
是勛一行自長江而入洞庭,自洞庭而入湘水,迤邐而上,年後抵達長沙郡治臨湘。張羨親率文武,到渡口上來迎天使。是勛即於江岸宣詔,加張羨鎮湘將軍號,封昭陵侯——昭陵縣即在長沙境內,這是暗示張羨,將准其族永鎮長沙也。
他仔細觀察那位張太守,只見此人年過五旬,身材魁梧,麵皮赤紅,氣宇軒昂,果然不愧為一方之梟雄。張羨向他介紹身旁文武,大多是勛連名字都沒有聽過說,就中只有一人,為郡內功曹掾,姓桓名階字伯序,這位是個人物,亦日後曹魏之名臣也。根據史書記載,當官渡對峙之際,劉表曾一度行文各郡,有北上呼應袁紹之意,是桓階勸說張羨,公然拒之,並且順便掀起了反旗。
桓階當時說:「曹公雖弱,仗義而起,救朝廷之危,奉王命而討有罪,孰敢不服?今若舉四郡保三江以待其來,而為之內應,不亦可乎!」就因為出過這麼個主意,所以後來曹操得了荊州,徵辟他做丞相掾主簿,就此屢立功勳,一直做到尚書令、侍中,成為魏朝的宰相。
是勛心說,這位是心向曹氏的,要想說動張羨,先必須跟這位打好關係——當下跟桓階見了禮,略略轉頭,瞟一眼身旁的孫資。孫資明白主公的意思,是要他去跟桓階交涉——是勛的地位太高,桓階跟他差了十萬八千里,不方便親自垂顧——因而微微頷首。
除此以外,還有一名將領袁龍,名字似有印象,卻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了(《三國志》上提過一筆,此人後為關羽部將,呂蒙白衣渡江後被迫降伏,旋即反叛,終為呂岱所殺)。張羨的兒子張懌是勛自然也曾聞名,可是此人就相貌而論,完全不肖乃父,生得白面細目,徹底的文人相。是勛心說,果然你後來守不住老子的基業……
張羨將是勛迎入臨湘城中,設宴款待。酒席宴間,大庭廣眾之下,是勛當然不好直接問張羨,你已經答應了的,究竟啥時候舉兵背反劉表,呼應曹操啊?只能聊一些途中所見所聞,基本上沒啥營養。他本來打算等酒宴撤了,晚上臨睡前再去找張羨密談,卻不料張懌突然舉起杯來向他敬酒,並且問:
「侍中遠來,不知曾見劉荊州否?」
是勛心說你這會兒提起劉表來做啥了?瞟一眼張羨,就見那老頭兒似有意似無意地垂下頭去,完全瞧不清臉上是啥表情。好吧,先不管你是什麼用意,我且老實回答便是,於是也舉起杯來,微笑著說:「勛奉命而來,於路匆匆,即自江夏溯江而上,未及往會劉牧也。」
張懌輕輕搖頭:「惜哉。劉荊州負天下之望,有『八俊』之譽,坐鎮襄陽,四方輻輳,才士景從,江淮間文氣乃盡在幕府。懌聞侍中亦以文見長者,若往訪之,劉荊州必倒履以迎也。」
是勛心說我早兩年已經去襄陽見過劉表啦,難道他「倒屢以迎」了麼?他上手就找票經學家來想給我來個下馬威倒是真的。
只聽張懌又說:「昔荊州紛擾,蘇代、貝羽並作禍亂,劉牧單騎而來,不數月即平定之,是有大功於朝廷也。今朝廷反欲使我等割裂八郡,背反劉牧,懌乃深以為憾,侍中奉此亂命而來,亦使懌切切不齒侍中之德也!」
這話就說得太狠啦,幾乎就等於指著是勛的鼻子罵:「朝廷下亂命,你奉亂命來,你丫良心大大的壞啦!」當下是一座皆驚。是勛沒想到這才剛見面呢,就遭了人罵,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反應,旁邊桓階趕緊站起身來:「公子體弱,不善飲,致有失態,侍中宥之。」
張懌這話說得確實無禮,就連老子張羨都聽不下去了,當下一甩袖子:「犬子無狀,謝過侍中後,速速退下!」
張懌梗著脖子,瞧也不瞧自家老子,反而抗聲道:「是侍中此來,若不為宣亂命,則兒自當負荊以謝;若宣亂命,則兒何罪?所言既實,何言無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