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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是勛說「寄魂」,是復是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的——這年月相關「離魂」、「招魂」乃至「寄魂」的傳說本來就滿坑滿谷,九州風傳。
但對於是勛所言「千年後人,寄魂此世」,是復便搞不明白了。這年月人們普遍的時間觀念都是單向的、連續的、均勻的,當然僅就人世而論,若涉及傳說中的神仙,則時間流逝並不均勻的傳說也不在少。南朝任昉《述異記》中,即記有「爛柯」的故事:
「信安郡石室山,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數人,棋而歌,質因聽之。童子以一物與質,如棗核,質含之,不覺飢。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質起,視斧柯爛盡,既歸,無復時人。」
就是說一個叫王質的人進山伐木,看見神仙下棋,並且吃了一枚仙丹,結果他感覺只是極短的時間,轉過頭去一瞧,自己所攜帶斧子的木柄全都爛光了。出山以後,發現認識的人也全都死絕——其實已經很多年過去啦!
魏晉玄學產生之後,這類傳說絕不在少,而在這曹魏黃初年間,玄學才剛萌芽,學界有其圈子,類似傳說並不普遍,卻也不至於使一位讀過書的貴介公子瞠目結舌,徹底莫明所以。
但這隻涉及到了時間的均勻性,或者也可能歪曲了連續性,但不涉及單向性。要是對是復說,有千年前人魂寄千年之後,他當即便能領悟,但要說千年後人魂寄千年之前……這時間也是可逆的嗎?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水向低處流,難道可以逆向嗎?
然而後世人若評論起來,或許是宏輔才是「談空說玄」的祖師爺吧,因為他時常在詩文中摻雜進一些後世的宇宙觀、時空理念,時人多目為寓言、譬喻也,卻也可能因此而推導出一條通向玄學甚至宗教的途徑。對於老爹的《物理初言》,十句話里是復看不懂九句話,抑且毫無興趣,但對於那些踏空說玄,日夕常有接觸——說白了,是復很難破除時間的單向性思維,但並非完全不能接受,經過是勛的教育和潛移默化,他的思想還是相對比較開放的。
況且是勛張嘴先說:「將有語汝,毋以為荒誕也。」然後是:「大道渺茫,人所莫測。」打過預防針了,這世界上什麼詭奇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你別當我是臨終前的胡言亂語啊。所以是復愣了一下,便即回答說:「兒未嘗信,然阿爺若雲有,當有。」
是勛自嘲似地微微一笑,換了個角度去談問題:「若汝在此世,魂寄於春秋之時,又如何?操董子、鄭子之說,乃可與聖人談儒矣;以孫、吳未著之學,乃可與曹劌論戰矣;誦《離騷》之章,則楚之文,亦盡在汝……」
是復聞言,若有所思,沉吟不語。
「吾生於樂浪偏狹之地,家非世代宦門,幼無宿儒之教,一旦履足中原,知大勢、識人心,文則超邁當代,經可紹繼絕學,乃至造火藥、印書籍,遂輔先帝以成一統。吾豈天生聖人耶?吾實生而知之矣!」
是勛說到這裡,是復終究是聰明孩子,立刻就明白了老爹所言究竟何意,不禁瞪大雙眼,愣愣地盯著是勛。是勛趁機再給他最後一棒,以開竅要:「或有雲吾非是氏子,實樂浪土著,李代桃僵者也。汝亦嘗聞,頗恨小人造謠,壞吾清譽,然吾實告汝:此言真也,吾非士人,乃朝鮮郊外一貧夷耳!本無所學,而知天下事。」
臨終之前,我把實話都跟你說了,因為你是我親兒子——兒啊,你聽得明白老爹說的話嗎?
「阿爺……」是復不知道該作何等反應才好,要按後世的話來說:此刻他心中有一萬匹草泥馬洶湧奔過……
是勛點一點頭,心說兒啊,你肯定還不相信,但你已經明白了——「此世若無我,汝以為將如何耶?先帝挾滅袁之勝,南取荊襄,而為劉備、孫權聯兵阻於赤壁,自茲再不得過江矣。孫權在揚,劉備入蜀,與吾魏鼎足而三,割裂天下。先帝未嘗踐極,子修早夭,傳位子桓,子桓乃得漢禪。遂傳其子叡,叡傳其子芳,芳後則髦——非時君也,亦子桓之孫——髦後則奐。逮四十年後,始得滅蜀,再三十年而滅吳,然復統者非魏也,其名為晉……」
是復是徹底說不出話來了,只好由得老爹預言未來之事,越聽越是詭奇,越聽越不敢相信。是勛也知道不可能一口氣往兒子腦袋裡塞太多東西,所以只說到了「五胡亂華」——「晉有諸王相爭,匈奴、鮮卑等乃趁勢而盛,及羌、羯、狄等皆入於中國,城邑毀棄、村落屠盡,實古來未有之大難也!故吾之所為,如一天下、建制度、收是魏,無他,專為避此禍耳。」
誰想到是勛的心思完全不在什麼「五胡亂華」、「古來未有之大難」上,卻突兀地問了一句:「晉者何姓?」
是勛不禁輕嘆一聲,心說當「五胡亂華」還沒有發生之前,真是誰都想不到這所謂的「大難」究竟有多麼可怕啊,估計在兒子心裡,也就漢初匈奴侵擾沿邊各郡,頂多周代犬戎入鎬京而已,所以他並不怎麼在意,卻著急想知道究竟誰會代魏而興。
好吧,你既然想知道,那我就給你講講——「汝以為,吾安得而重孔明、仲達,而必致之門下耶?孔明實執蜀政,自比管、樂,而後人幾敬為蕭、張;至於仲達……實受魏二世之重,父子監三世之政。前仲達生次子,汝為我備禮而賀,今六歲乎?七歲乎?此兒之子,實取禪於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