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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勛心說你想得還真簡單——「霍光固得全壽,霍氏終於殄滅,世子獨不畏乎?」你想曹氏將來跟霍氏一樣,要被滿門抄斬嗎?
曹昂一甩袖子:「霍禹謀逆,乃為族誅,豈孝宣皇帝之本願耶?吾不為霍禹也,曹氏必可得安矣。」
是勛心說別扯了,你要多么小清新才會說出這種渾話來?「霍光既歿,孝宣皇帝即收霍氏權柄,即其無罪,亦終敗亡。霍禹之跋扈妄為,為速其事耳,非忠耿所可免者也。」以當年霍氏那麼大的權柄,你以為霍禹只要老實忠誠,就一定能夠維持下去嗎?相權和皇權之間,遲早還是要展開血淋淋的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呀!
曹昂知道自己根本說不過是勛,乾脆直接表態:「若大人不諱,吾即歸政天子,退居藩國,曹氏自然無事!曹氏若篡,史筆煌煌,必遺臭萬年,吾寧死,亦不為此不忠不義之事也!」乾脆別過臉去,不再去瞧是勛。
「既然如此,」是勛緩緩地站起身來,朝曹昂淺淺一揖,「臣便告退。臣之所為,魏公之命,世子亦不可廢也。若有不懌,可稟魏公。」我做的事兒都是曹操的授命,不可能因為你的想法而斷然改變,除非你先去說服了曹操,讓他下令,這事兒才可能終止。
等出得堂來,是勛抬頭一望,高天薄雲,陽光刺眼——他不禁就想啊,不料今日竟然得見這般痴愚兒郎,真是瞎了我的氪金狗眼!
曹昂的脾氣、稟性跟曹操截然不同,曹操那是一代梟雄,奸狡狠辣,曹昂卻是人見人愛的乖寶寶,若以前人相比,曹操就是大流氓劉邦,曹昂卻似惠帝劉盈。本來是勛覺得這也不錯啊,在自己的幫助下,曹操可以生年即篡,建立魏朝,然後說不定還能多鎮個十年八年的,等他掛了,天下也徹底太平了,曹昂承繼帝位,正好無為而治。
所謂「祖有功而宗有德」,開創者必然需要有大才能、大魄力,繼承者卻以平庸謙遜為上,真要過於精明,反倒容易聰明反被聰明誤,惹出無窮禍事來——比方說那位千古第一狂想家隋煬帝……
是勛的理想,是創建一套在本時代足夠完善的官僚體系出來,用以保證在較長一段時間內,政事平穩、朝局安定。對照前事,那就是西漢了,漢自高祖肇基,其後惠、文、景三朝皆用黃老,無為而治,與民休息,但即便在面對全盛時期的匈奴帝國的時候,亦足有守御之力,由此才創生出武帝的奮發,並及於昭宣的輝煌。
毋庸諱言,嚴密的政治制度、完善且可自主運行的官僚體制,是與強勢的君權不相容的,而一個精明而勤政的君主,將會輕易地破壞甚至摧毀仍在架構中的官僚體系,或可輝煌一時,卻會對後世帶來難以彌補的惡果——武帝晚年兵盡財竭、百姓困窮,就是最好的例證。
當然啦,這年月不可能徹底廢除君主制,甚至不可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虛君政治,那樣必然走向另外一個極端,造成地方勢力坐大,國家分崩離析。所以是勛希望能夠從中找到一個平衡點,而一位品德高尚,能力平庸,謙遜而兼聽的二代君主,就是最好的選擇——故此他曾寄厚望於曹昂。
而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的繼承人是曹丕,能力雖不如乃父,卻亦非平庸之輩也,其後曹叡亦然,最終小聰明釀成了大禍端。因為有能力的君主,尤其當太平之世,欣賞的是自己能夠牢牢控制住的,可如臂使指,卻缺乏個人政治理念的臣子,清談之輩因此泛濫,司馬氏等隱藏的陰謀家乃得輕鬆上位。
可是他根本就料想不到,曹昂道德之高尚,竟然已經徹底突破了自己的期望,他不但不願意做實權君主,甚至都不願意做君主!確實自己從前便有所查覺,對於以魏代漢,曹昂表現得並不熱心,遠不及他幾個兄弟,但本想著只要把曹操拱上位,曹昂作為一慣的乖孩子,自然亦步亦趨,隨之而登。卻不料即將臨門一腳,這小傢伙卻突然縮了,再也難掩自己對父親野心的恐懼和擔憂。
賊老天啊,你也太會玩兒人了吧?設曹操早死未篡,難道曹昂真的會歸政於漢帝嗎?先不說天下必將因此而再度陷入混亂的淵藪,就說曹氏也必將步霍氏之後塵,自取覆亡啊,那自己做為曹氏姻親、核心黨羽,又會遭逢怎樣的下場?
想到這裡,雖然陽光普照,是勛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
是勛還在這裡茫然無措,他卻不知道,自己才剛邁出大殿,便有一名侍女悄悄地蹩至偏院,將他與曹昂的對話全都默寫出來,秘密轉交給一名侍從。幾經輾轉,當日晚間,這份報告書便呈到了校事盧洪的案頭。盧洪見書,又是吃驚,又感竊喜,於是夤夜離家,去往了某人府上。
府邸主人秘密接待了盧洪,覽書觀看,唇邊不禁浮現出一絲喜色,隨即問道:「慈范,世子此言,皆為真耶?」盧洪低聲答道:「字字無虛——而即有虛,何傷也?」就算是假的,那又有啥關係?
對方捻須頷首:「鑠即稟奏二公子……」
第三十二章、秦失其鹿
盧洪夤夜往訪之人非他,正乃二公子曹丕的心腹門客——朱鑠朱彥才。在原本的歷史上,朱鑠與吳質、陳群、司馬懿共輔曹丕,被稱為「魏世子四友」,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吳質早就被是勛給撈走了,而曹丕未能為嗣,故陳群、司馬懿等世家子弟也並未往投,只有出身低微的朱鑠,依然遵照歷史慣性,去巴上了曹丕這時候還不算多粗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