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5頁
所謂「張侍中」,是指張機張仲景,與是勛這個「是侍中」不同,張機的侍中職乃魏官,而非漢官。侍中在漢秩中二千石,為君主近臣,在魏則秩千石,歸屬門下省,基本上就是個吃閒飯的。曹操籠絡張氏,欲以安荊南也,所以才特意用此職把張仲景給供了起來——因為此人雖為「醫聖」,在政治、經濟、軍事方面卻都沒有蛋用,且嘗為孝廉,乃正牌的士大夫,也不好劃太醫署去跟華佗輩為伍。
是勛與張仲景本為故交,當即延入。就見張機手提一個布囊,坐定之後便說,我剛寫得了一部相關醫藥的書,特來請令君過目——即從囊中取出一厚摞紙來呈上。是勛接過來一瞧,果不其然,正是那部千古流傳的《傷寒雜病論》——雖失《青囊書》,卻得《雜病論》,倒也多少可以彌補一些內心的缺憾吧。
當即朝張機笑一笑:「吾可使人刻印此書,刊發天下。」張機說這還不算是定稿,還須令君斧正。是勛不禁莞爾,說我哪兒懂什麼醫術啊,你把這書將來要我提意見,這不是問道於盲嗎?張機正色道:「昔在長沙,令君教我『疫毒』之語,頗中肯綮,胡謂不通醫道耶?」
啊呦,是勛心說糟糕,吹牛吹豁啦……
想當年他南下長沙,遊說張羨發兵北上,以牽絆劉表,就在臨湘城內,與張機張仲景初次相遇。當時張機跳出來阻止乃兄動兵,是勛與其辯論,張嘴就吹:「吾實不通醫術也。然,吾治經典,究天道,病理亦有其道可循也。」隨即跟對方擺了擺傳染病的基本常識,因為本身也搞不明白細菌和病毒的區別,乾脆新編一詞,叫做「疫毒」。
所以這會兒張機剛寫完《傷寒雜病論》,就緊著來找是勛,請求斧正。是勛暗自苦笑,無可奈何,說那就先把書稿留下來,待我恭覽之後再說吧——其實他壓根兒就沒興趣去讀這類醫書,想著不如扔給張機的弟子許柯,讓許大夫不痛不癢地隨便說兩句就成了。
然而沒想到張機亦為醫痴,不肯就此別去,直接翻開書稿,指著某頁問是勛:「此處即錄令君所言『疫毒』,按以雜病,似頗有驗,然……」下面拉拉雜雜一大套話,全是醫學術語,是勛如聞天書啊,徹底地有聽沒有懂。
問完以後,張機就仰著一張未老先衰的鄉農臉,充滿期待地望著是勛。是勛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也只好同樣望著張機,二人四目相對,半晌無言。張機還以為是勛覺得自己的想法完全錯誤,滿身漏洞不知道從何處下手呢,趕緊抬起手來在是勛眼前擺了擺:「令君?令君?乃可直言不諱也。」
是勛心說估計我今兒不隨便說幾句,你丫不肯就走——罷了,罷了,左右我有後世兩千年的常識,隨便躉點兒皮毛出來就夠唬得你一愣一愣的了(當然也只有皮毛,精髓他也徹底不懂),想想人陰陽家是怎麼騙人的?難道我這張嘴還比不上那些江湖騙子不成?
想到陰陽家、騙子,心裡突然有了底,於是捻捻鬍鬚,假作高深狀,緩緩地對張機說道:「吾曾言,治經典,究天道也,而實不通醫術,故即以道論之,仲景願聽否?」
張機大喜,急忙斂祍受教。是勛於是先說:「聞仲景適才語,頗多陰陽五行之言,然陰陽可信,而五行實不可信,慎勿墮前人圈套也。」
張機趕緊問其所以然,是勛解釋說:「《易傳》云:『一陰一陽謂之道』,此伏羲、文王制易之所由也。然伏羲、文王但云陰陽、八卦,而不言五,何也?老子云:『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有一乃必有二與之應,斯所謂陰陽也。
「至於人之體也,有寒暑,有燥濕,持之以中即康泰,過與不及乃皆病也,斯同於陰陽也。」
所謂陰陽理論,說白了就是最古老、樸素的辯論法,以陰陽來指代各種相互滲透、變化,又相互依存、共生的對立範疇。是勛認為,這玩意兒是有其道理的,用在醫學上,或許也有可取之處。
但五行卻又是另外一回事兒了——「五行之說,始於春秋,不過術者卜算天命之所用也,《內經》因之,實不可取。或以官數亦五也,即眼、耳、鼻、眉、口,然眼、耳、鼻、口皆可病,眉有何病?齒之病與口之病不同,何不與列?或以髒數亦五也,即脾、肺、腎、肝、心,而腑數偏六,即胃、膽、大小腸與三焦,何不言五?且脾與胃因何分屬?不過湊數而已。
「前在長沙,問仲景何以為疫,遂雲五運主歲,六氣環序,亦乃因此而生者乎?疫毒多樣,疫病多端,乃真可五分、六分者耶?以吾思之,二分可也,且或分寒暑,或分燥濕,或分風火,正不必絕然不變。」
張仲景聽是勛否定了他的根本理論,不禁涔涔汗下,忍不住就問:「然令君疫毒之說,亦無以確證,機試之多歲,或驗或不驗,究竟何故,可能教我?」
是勛微微一笑,繼續誆他:「大道無窮,而人力有窮,僅僅數歲,安能通匯?所謂疫毒,存於氣中,有如蟲蚋而微,眼不可見,手不可觸,或喜寒,或耐暑,得其時而蕃。人有強健者,或中而疾隱,然未必不中他人;人有虛弱者,染毒必斃。病而不加隔離,乃更滋育,四布流傳,終成大疫。嶺南有瘴氣,中之亦病,或亦疫毒匯聚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