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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說,宰相議事,君主無權參與,想知道商量的結果,跟宮裡等著上奏就好啦。問題制度初行,又該上一位勤政而好獨斷的君主,你就根本攔不住曹操也要摻上一腳。終究這還是一個人治社會,君臣分際明顯,再嚴格的制度,多了君主這個制度外的存在,都要被迫具備相當大的彈性。
這一日便又是宰相會商之日,曹操天還沒亮就起身了,洗漱完畢,正打算過去摻和——他得提出南征的動議,傾聽重臣們的意見啊——突然門上來報:「中書令是勛求見。」
曹操聽了就是一愣,抬頭瞧瞧天色,朦朦朧朧的剛抹上幾線曙光,室內只是因為自己節儉的緣故,所以才沒有點燭——我沒睡昏了頭啊?估計這連寅時還沒過完呢,是勛怎麼就起來了?今兒個太陽要打西邊兒出來?
是勛一改往日素行,天沒大亮就起身了,還急匆匆跑過來找自己,肯定有要務稟報啊,而且估計還打算在今天的會商中討論此事,所以要趕在開會前先跟自己通個聲氣。曹操想到這裡,趕緊把手一擺:「請。」
是勛在侍從的引領下躬身入室,二話不說,先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曹操:「此前日陳長文所作,與勛議者也。」
這正是陳群相關九品官人法的計劃書。按道理來說,陳群就應該將此計劃直接呈遞給曹操,或者交給自家長官、尚書令荀攸,再轉呈曹操,不該先給是勛瞧。問題魏國官制的主要設計人是是勛,陳群當時參與規劃,沒有瞧出這個漏洞,等國家肇建了再突然插一槓子進來,有暗中謀算是勛的嫌疑,故此才必須先跟是勛打商量。
曹操雙手接過這份計劃書,展開在桌案之上。是勛斜眼注意著老曹的表情,就見對方先是眉頭一皺,繼而舒展開來,似乎頗為認同,可是瞧到最後,雙眉不自禁地又擰在了一起——嗯,估計曹操也發現其中的弊端啦。
是勛這是高看曹操了,要說九品官人制本身,就當時的政治環境而言,其實不失為一劑良方,至於這良藥吃多了也會有副作用,除非是勛這般後世穿來者,否則誰也不是預言家,瞧不到那麼遠。曹操只是覺得,這份計劃表面上看起來非常實用啊,然而是勛為什麼不在會議上提出來,要先跑來找自己呢?莫非其中有何漏洞?
於是將疑問的目光轉向是勛。是勛問說您覺得陳群這份計劃如何啊?曹操微微頷首:「似可除察舉之弊,應時事之難,為良謀也。」
是勛淡淡地一笑:「此計大利天下……」故意頓了一頓,突然轉折:「然恐不利於曹氏也。」
曹操聞言,悚然而驚:「何謂也?」如今天下還是漢朝的,說利天下,那不是利劉家嗎?這計劃即便施行,暫時也只行及我魏國五郡,而你說竟然對曹家不利?!這問題可大發啦!
是勛先不回答曹操的問題,而反問道:「若以之施於沛國,主公以為,何人可為沛之中正?」
曹操捻須而思,良久乃曰:「若非嵇氏,則桓氏耳。」嵇、桓兩姓都是沛國的顯族,雖說近年來沒出什麼高官,但根基深厚,人脈最廣,要想選一名中正官出來,品評國中人物,估計還只能從這兩家裡挑人。
話一出口,曹操也覺出不對來了——曹氏呢?夏侯氏呢?貌似沒誰有資格擔此重任啊。也就一個曹德勉強尚可,問題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跟著老爹曹嵩避難遷去琅邪了,即便鄉里鄉親,他又能認識幾個人?
是勛淡淡一笑:「主公用人,唯才是舉,不問門第、品行,吾等但有所遇,知其有能,即推薦之,如勛薦太史子義、魏文昇、魯子敬等也。然子義青州下吏,文昇章陵孺子,子敬下邳白身,即命中正,安能識之?且荀文若所薦皆名士也,較勛所薦倍之,苟為名士,若中正無遠名,安肯為薦?則必選州郡世家為中正明矣。察舉之弊,即所薦皆為豪門,互為勾黨,若使豪門再兼中正,則舊弊何由除之?」
曹家和夏侯家,說起來很好聽,乃興漢功臣曹參和夏侯嬰的後人,問題好幾百年過去了,長江後浪摧前浪,新興的世族多為經學之家,武夫功臣的後裔哪兒還冒得出頭來?曹家的再發跡,靠的是曹騰當了宦官頭子,然後蔭其養子曹嵩——可曹嵩的太尉也是花錢買來的,真要靠舉薦,先不提他能力如何,就光論家世,那也當不了九卿啊,遑論三公。
原本我們這些人,走哪兒瞧哪兒,見到有可用的人才,必然向您舉薦,曹家班偌大的勢力,就是這麼發展起來的。要是復歸察舉制,則我在推薦太史慈、魏延、魯肅等人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有資格舉人為官;那麼換了中正制呢?你讓有名望的人來當中正吧,他自有大把鄉黨可薦,不會在意那些寒門庶族,讓寒門子弟來當中正吧,名士們未必樂意受其薦舉。最後造成的結果,跟察舉制下世家獨掌薦舉之權,朝中充盈著各地顯族,那有什麼區別?
咱們原來是草台班子,不按規矩來,如今正式建國,定下了章程,就不能再隨便破壞啦。那麼即以沛國而論,新任命的中正或為嵇家人,或為桓家人,還能正眼瞧諸曹夏侯不能?從此諸曹夏侯再有本事,晉身之階只有蒙蔭,想走薦舉之路是再走不通啦——你考慮過這個問題沒有?
「再以潁川論,必以荀氏為中正也,則其所薦,皆荀氏門生故吏——他郡亦同。此強枝弱干之策也,使新晉但知其薦主,而不知曹氏,不知魏公,可乎?主公在時,自可駕馭群臣,使不黨也,設有不諱,後世如何制之?劉氏乃為殷鑑也。」